清香燃盡, 禮官鳴鑼,示意眾考生停筆交卷。
春官官員們一一將士子們的卷子收整一起,恭敬地呈向了應天門下的太平。太平命人搬來十張幾案,將卷子擱置案上。
士子們緊張地張望殿下, 都希望殿下能先看自己的答卷。
往年明經考試, 這些士子們在答題之前,便給春官尚書或是春官侍郎行過卷, 這已經是約定俗成的事情。
不行卷, 尚書與侍郎便沒聽過該士子的名字,閱卷之時, 給的評定便會低上一等。本來士子科考都在往年的二月或是三月,今年武皇初登大寶,求賢若渴,是以將春闈提成了秋闈。時間提前, 有許多士子還來不及行卷, 甚至向武三思行卷的士子們也等於是做了無用功。誰也沒有想到, 武三思才當上春官尚書不久,便因管束下人不利,被武皇去了官銜, 成了個閑人梁王。
公主才上任春官尚書幾日, 士子們遞去的行卷也不知殿下看了多少。所以, 今年這場秋闈比往年的春闈公平了許多。不少寒門士子都希望借著這次難得的機會, 博一個好功名,他年青雲直上,封王拜相。
天津橋頭,人頭攢動,千名士子注視著殿下的一舉一動。
太平端然走至第一張幾案邊, 拿起了第一份考卷,卻遞給了一旁的婉兒,笑道:“婉兒你來!
稱量天下文章之事,還是婉兒拿手。
有些士子並不認識婉兒,瞧見公主竟把試卷遞給了一個女官,不由得更緊張了。當中有人不悅嘟囔了起來,“一個女官懂什麼文章,殿下這是在侮辱斯文!”
“可不是麼?”竟有人開始附和。
士子之中的議論聲漸大,偶有幾句飄入了太平的耳中,她聽的清楚。
誰說女官就不懂文章?!
太平冷嗤一聲,負手望向士子們,“你們可知她是誰?”
士子們的議論聲一瞬靜下,他們也想知道這女官到底是誰,竟有資格評閱他們的文章。
“內舍人上官婉兒!碧綋P聲說罷,一臉得意地望向婉兒,“天下詔令,半數出自她的筆下,爾等以為,她有沒有資格評閱諸位文章?”
婉兒聽得耳燙,給太平遞了一個眼色,示意她莫要張揚。
太平視若無睹,命春夏接下她手中的紙傘,牽著婉兒往士子麵前一站,“她的祖父上官儀,想必諸位聽過這個名字!闭f著,她的聲音揚起,“母皇求賢,不拘一格,不論你們出身如何,是大周人,還是他國人,隻要能為朝廷效力,有真才實學,皆可入朝為官!”
太平知道,若是當著母皇的麵大肆誇獎上官氏,一定會招來母皇的不悅。是以她換了法子,在誇婉兒,也是借婉兒的出身告訴天下士子,隻要有才,朝廷必定重用。
城頭之上,武皇聽到“上官儀”三個字時,眉心微微一蹙,可聽到太平後來說的那些話,她終是舒展了眉心,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自語道:“這丫頭,是個機靈鬼。”
裴氏順勢誇讚道:“殿下與陛下同心,大周必會迎來一個盛世!
武皇自從坐上龍椅之後,發現這些誇讚的話悅耳了不少,她含笑瞪了一眼裴氏,“你也機靈了不少。”說完,她自座上站起,扶著城頭往下下旨,“傳朕口諭,今次試卷,由婉兒親閱!
天下男子覺得女子不如他們,那便從大周朝的第一次秋闈開始,武皇便讓他們瞧瞧,上官婉兒這個內舍人的才學能有多高。
天子都開了口,那些士子也不敢多說什麼。
“諾。”婉兒恭聲領命,展開了手中的第一份試卷,匆匆一讀後,微笑道:“範陽盧奇,乙下。”
太平看向一旁記錄的春官侍郎武崇訓,“二郎,記下!
武崇訓其實是武三思的第二個兒子,隻因長子早夭,是以承序當了梁王世子。他聽見太平吩咐後,便展開了宣紙,記下了這第一份試卷的成績。
盧奇聽見了自己的成績後,頗是不服氣,他擠出人群,對著婉兒一拜,凜聲問道:“敢問大人,為何是乙下?”
婉兒輕笑,徐徐道:“公子引經據典,雖然嚴謹,卻少了自己的見解。所謂‘昭昭’,隻解其義,不出實策,洋洋灑灑數百字,卻無一句可用,是以定為乙下!
這話一出,盧奇隻覺愧赧,哪裏還能再多說一個字,連忙退迴了人群深處。
太平暗暗心喜,再見這樣傲然自若的婉兒,她是由心地覺得愉悅。她的婉兒就該站在萬人之前,泰然稱量天下文章,讓後世之人永遠記得她的名字——上官婉兒。
婉兒拿起第二份試卷,看完第一行便合上了,“臨淄,王彬,丙下!
這王彬是個急性子,聽見這麼低的評分,當即卷了衣袖擠了出來,“隻是丙下?!”他行卷時給了武三思不少好處,明明武三思說他文章驚天地,怎麼都該是甲等。
太平湊過來瞧了一眼,忍笑道:“王彬,題目是如何‘昭昭’,你將《孟子》默寫一遍,究竟何意啊?”
王彬挺直了腰桿,認真答道:“迴殿下,熟讀《孟子》,便是在下的答案。”
婉兒可不留他半分情麵,“照王公子所言,高僧渡世,隻須埋頭誦經便可,不必傳道,不必解釋經文,世人便能懂得佛法了?”
“這……”王彬語塞。
婉兒繼續道:“敢問王公子,如今可能將《孟子》倒背如流?”
王彬大驚,“為何要倒背?”
“是公子先言,熟讀《孟子》,便是‘昭昭’。若是公子都未做到,這樣的策對,有何意義?”婉兒再一句反問。
王彬急得滿頭大汗,情急之下,反擊道:“我……我確實做不到,可上官大人你呢?”
“我能!蓖駜汉V定開口。
王彬冷笑,“在下不信。”
太平不悅地瞪了王彬一眼,剛欲說什麼,卻被婉兒扯了扯衣袖。隻見婉兒往前走了一步,朗聲誦道:“‘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餘歲,去聖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是《孟子》盡心下的最後一句,倒過來背,便是‘爾乎有無亦則,爾乎有無而然’……”
“在下受教了!”王彬沒等婉兒念完,便趕緊示弱。不單是他,好些第一次見識婉兒的士子們都不得不歎服婉兒的才智。
這倒念《孟子》都如此流利,想來這位內舍人定是學富五車之人。他們不敢再出言不遜,免得又被婉兒當眾打臉。
張說站在靠前的地方,不得不重新審視殿下身邊這位女官。放眼天下,即便是男子,如她這樣才學出眾者並不多。今日能得她點評文章,張說隻覺是莫大的幸事。
“洛陽,張說!蓖駜航K是看到了他的文章,念到了他的名字。
張說不由得緊張起來,緊緊盯著婉兒的神情。
婉兒眉心舒展,笑道:“甲上!”
張說隻覺心間有朵煙花綻放開來,忍不住撫掌道:“大人識才!”
城上的武皇終是聽見婉兒給了一個高分,忍不住對裴氏道:“把張說的試卷拿來,朕想瞧瞧!
能讓婉兒給出如此高分,這定是一篇出彩至極文章。
裴氏自城上下來,從婉兒手中接過試卷,很快便送至了武皇手中。
武皇展開試卷,第一眼瞧見的便是張說那手好字。她素來喜歡書法,字好,便是一個極好的印象。
她逐字讀完張說的文章,終是明白婉兒為何會把這張試卷評為甲上。
“先正其行,後修其心!
武皇尤其喜歡這八個字,她將試卷遞給裴氏,俯視城下士子們,揚聲問道:“張說何在?”
張說聽見傳召,急忙從士子中走了出來,恭敬地跪在了應天門前,“叩見陛下。”
“你的策論,朕喜歡,當得起甲上!”
得武皇親口讚許,張說滿心雀躍,他知道他的青雲之路將從今日開始開啟,忍不住激動地朝著武皇接連叩首三次。
武皇大笑道:“得了,腦袋若是磕壞了,如何為國效力?”
張說激昂答道:“小人一定盡心盡力,不負皇恩。”
眾位士子瞧見了這樣一幕,羨慕極了。他們紛紛將期待的目光投向婉兒,等著她念出名字,給出一個評定,成為第二個被武皇讚許的幸運兒。
她可不是一個小小的內舍人,明明就是稱量文章的魁星,她的一個評定便能讓一個士子鯉躍龍門,平步青雲。
婉兒沉浸在士子們期望的目光之中,她享受著這樣的光耀時刻,不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指點天下文章時,她就是那個一錘定音的元帥,掌握一篇文章的生與死。
這就是她最得意,也是最張揚的戰場,所向披靡,無人能敵。
太平將她的驕傲盡收眼底,此時,婉兒欣賞文章,她欣賞婉兒,各得其樂。心窩漸燙,太平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濃烈。
婉兒覺察了太平的放肆,忽將手中的試卷遞向太平,“殿下瞧瞧,這篇文章如何?”
太平怔了一下,連忙收斂心神低頭一瞧,忍不住皺起了眉來,“這……這寫的是什麼!”字醜,文法亂,簡直狗屁不通!
婉兒輕笑,“殿下給個評定吧。”
“丁下!”太平抬眼看向士子群,大聲念出了那個人的名字,“並州,武脩!贝巳瞬皇桥匀耍俏涑兴玫倪h房親戚,如今是武承嗣府中的小吏。
真是什麼人都想往朝裏塞!
太平暗暗記下,從今往後,隻要她在禮部一日,便不會讓武承嗣再往朝廷裏塞這種蠢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