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難免會有這樣的錯覺:變態殺人狂們往往精力充沛,白天可以認真工作,夜晚還能抽時間狩獵受害者,除此之外還熱衷於健身戀愛欣賞藝術,在床上跟情人大戰八百迴合,睡的可以比愛因斯坦更少。
——不管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這樣的變態殺人狂,赫斯塔爾·阿瑪萊特顯然並不是這個類型。
第二天早晨赫斯塔爾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這是頸椎病導致的,在睡姿不正確的夜晚過後和加班時間太長以後經常出現;在經曆一晚上並不舒適的睡眠之後,赫斯塔爾的起床氣往往會發展到一個峰值。
而今天和任何一天都不一樣的是:他的公寓裏還有個大活人。
赫斯塔爾對天發誓,他昨天晚上是真的、真的很想把阿爾巴利諾·巴克斯從他的屋子裏趕出去,或者一刀捅死,後一個選擇可能更對他的心意。
但是他還能怎麼樣呢?他們沒更進一步,阿爾巴利諾從頭到尾濕淋淋且衣冠完整——而當你連人都殺過的時候,再糾結於“對方給我了個口活我是不是應該作為迴報給他擼一管”這種問題就顯得實在有些沒必要了。
另一方麵,赫斯塔爾認為他們無論如何都還沒到坦誠相見的地步,各種意義上都是。
但無論如何,對方的嘴唇還顯得紅腫而濕潤,可憐兮兮地看著他,並且有理有據地表示當時已經是十一點多、外麵還在下暴雨。而且據赫斯塔爾所知,阿爾巴利諾被捕那天是被警車從家裏帶走的,也就是說他連交通工具也沒有。
就這樣,他選擇了退讓——以及把阿爾巴利諾趕去了他的客房,把匕首放在自己枕頭邊上睡了一晚上,以防阿爾巴利諾那個關於闖入領地的郊狼的比喻真的在他們身上成真。
但是他當然不應該退讓的,這位法醫是個眾所周知喜歡得寸進尺的混蛋,就好像之前吃午飯那檔事一樣,隻要第一次不阻止他,從此以後阿爾巴利諾就會自來熟地頻頻出現在你的辦公室裏,還給你帶午飯吃。
所以當赫斯塔爾停下手機鬧鍾、在頭疼和起床低血壓的眩暈惡心之中走進起居室的時候,果然發現自己的廚房裏有動靜。
他有著漂亮的島式廚房和全套高端廚具,不過也全都沒怎麼用過。赫斯塔爾的早晨用在和起床低血壓作鬥爭以及用咖啡把自己淹死中,中午飯在事務所樓下的自動販賣機裏解決,晚餐往往因為疲憊而訴諸外賣中餐和容易處理的食物半成品,廚房裏傳出的叮叮當當的廚具碰撞聲聽上去簡直像是一場幻夢。
整個廚房裏他最常用的東西其實是個法式濾壓壺,此時此刻,赫斯塔爾確實聞到了咖啡的香味,不過他在走進廚房看看阿爾巴利諾在搞什麼鬼和不喝咖啡裏鬥爭了幾秒鍾,還是覺得算了。
他不得不在沙發上坐幾秒鍾,等眩暈感自己過去,同時考慮著要不要從早晨就開始吃阿司匹林,也就是這個時候,他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響的是他的那個一次性電話,能打進這通電話來的隻有一個人:那個叫做艾倫·托德的賞金獵人,考慮到昨天哈代警官他們趕到案發現場的時間和案件上本地新聞的時間,現在也應該是打來電話的時候了。
他接通電話之下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眩暈惡心的感覺不是那麼明顯了,然後按下接通鍵。
“喂?”
對方的聲音聽上去結結巴巴的,明顯是緊張過頭,蠢兮兮的發言衝口而出:“我……我沒想到你會接。”
“我料想到您會對我有一些疑問。”赫斯塔爾平靜地迴答,分神看向廚房的方向,法式濾壓壺的聲音好像停下了。
“你沒想到我有可能會報警嗎?”托德忍不住問道。
“您會嗎?”赫斯塔爾反問,伸出手去慢慢地揉著眉心,“您是個獵人,您應該有那種本能,知道不應該自不量力地對抗未知之物。”
這個問題沒有意義,因為赫斯塔爾不是隨隨便便選擇那個賞金獵人的。他選擇了一個在業內以謹小慎微出名的家夥——這是個好聽的說法,不好聽的說法是,他的有些同僚會評價他缺乏勇氣,畢竟他作為賞金獵人的這些年中從來沒有涉及過黑幫事務,盡管許多保釋金高昂的棄保潛逃的嫌疑人都有黑幫背景。
對於一個賞金獵人來說,這可是自願放棄了一大筆收入。
同理,托德也大概率不會貿然去挑戰一個變態殺人狂,這簡直就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本能。赫斯塔爾覺得,從對方打電話迴來的語氣裏就可以斷定這一點。
“但是你最終還是會被抓到的。”對方低聲說,聲音輕飄得好像自己都不確定。
而赫斯塔爾已經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再浪費時間了,他把嗤之以鼻壓在心底,迴答:“或許會吧。但是盡管如此,隨著我付給您的酬金到賬,我想自此之後至少我們不會再見麵了。”
他在以後需要麵對的事情裏,大概率再也用不到艾倫·托德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刻,阿爾巴利諾從廚房裏探出個頭——他身上穿著昨天晚上那件襯衫,已經被洗幹淨且烘幹了,顯然他用赫斯塔爾的家電用得倒是很順手。那件襯衫外麵係著一條灰白條紋的圍裙,赫斯塔爾自己都迴憶不起來自己什麼時候買過那玩意。
而最惹人注目的是,阿爾巴利諾從不好好係扣子的襯衫領口之上有一道明顯的紅痕:刀刃留下的細長傷口已經紅腫起來,周圍吮吸留下的痕跡在皮膚上顯得格外顯眼。這些顏色令赫斯塔爾的血液躁動,指尖發癢,他確實向往真的把手掐在對方脖子上的那個瞬間。
他知道自己早晚有那種機會的,或許再等等。
“早上好啊,殺人兇手。”阿爾巴利諾向著他微笑,毫不意外地得到了他一個毫無幽默感的瞪視。“早飯和咖啡都好了,我給你倒一杯吧?”
赫斯塔爾考慮了一下——主要是估量了一下自己的自尊和自己的頭疼程度——然後幹巴巴地迴答說好。
阿爾巴利諾瞧上去毫不驚訝地縮頭迴廚房裏。
“再見了,托德先生。”他對電話裏那位敷衍地說道,無視了對方緊張顫抖的唿吸,“看來是我的早餐時間到了。”
——然後他就幹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開始拆開手機,掰斷裏麵的電話卡。雖然他本人懷疑艾倫·托德的下一步舉動很可能是攝入很多很多酒精,極力讓自己忘記這個早晨發生的所有事情。
無論阿爾巴利諾再次從廚房出來之後對桌麵上那堆電話殘骸作何感想,他都沒有多說什麼。
他隻是把手裏的東西擺在赫斯塔爾麵前:咖啡,在盤子裏相當壯觀地堆了一堆的煎蛋、培根和烤過的吐司。這些看上去都像是從赫斯塔爾的冰箱裏拿出來的東西,不過那包培根赫斯塔爾記得壓在冰箱的最下層,也不知道是怎麼被翻出來的。
“湊合吃吧,”阿爾巴利諾對著盤子指指點點,竟然有臉在語氣中透出一絲明顯的不滿,“我本來想做炒蛋或者班尼迪克蛋,結果你的冰箱裏竟然既找不到奶酪也找不到荷蘭醬。”
“我一般不在家裏吃早飯。”赫斯塔爾幹巴巴地指出。
這其實是句假話,因為他在頭暈得厲害什麼都吃不下去的時候,甚至根本不吃早飯。
“合計你的公寓離你辦公室的距離、交通狀況和你設定的鬧鍾時間,是出門去快餐店買早餐吃嗎?”阿爾巴利諾哼笑了一聲,“再看看你午飯吃的那些垃圾吧:你這樣活不過五十五歲的。”
“我猜全維斯特蘭的警察都很樂見這一點。”赫斯塔爾尖刻地反駁道。
阿爾巴利諾聳了聳肩,又繞迴廚房去了,等他迴來的時候身上的圍裙已經不見了,手裏拿著自己那份早餐。他在赫斯塔爾身邊舒舒服服坐下了,他們兩個籠罩在起居室窗戶透入的一片暖洋洋的光輝裏,天氣終於再次放晴了,今天大概算是個爽朗的秋日。
他們兩個現在的狀態有一種詭異的居家氛圍,赫斯塔爾充滿惡意地分神想了想,要是哈代知道現在維斯特蘭鋼琴師和禮拜日園丁在同一張桌子前麵吃早飯,這可憐的警探會不會暈倒在警局地板上。
阿爾巴利諾用叉子戳著他盤子的那片煎蛋,然後忽然問:“介意我問問是誰的電話嗎?”
赫斯塔爾考慮了一下,語氣平板地說:“賞金獵人。”
“你是用賞金獵人去找的鮑勃·蘭登?”阿爾巴利諾發出一聲不可置信的笑聲,“是啊,他還是個取保候審犯呢,對你來說偽造法庭的保證書應該也不是很難——真聰明,巴特不會想到的。”
“你對這事似乎有點太樂見其成了。”赫斯塔爾指出,他用叉子把培根送進嘴裏,這又一次證明了他的觀點:阿爾巴利諾做飯確實還行。
他就算不用眼角的餘光去看也知道對方在打量他,也許略微驚訝於他為什麼這麼輕易地就接受了對方提供的事物——但是何必呢,他知道禮拜日園丁不會用這種既沒有品位也沒有水平的方式致他於死地,對方可能會用刀子,可能會用雙手,但是絕不可能是毒藥。
“為何不呢?我覺得很有趣啊。”他聽見阿爾巴利諾愉快地說道,“另外,我以為你不會跟仇人在同一個屋簷下吃食物。”
“怎麼?”赫斯塔爾冷笑了一聲,“咱們已經戲劇化到基督山伯爵那個程度了嗎?”
“我以為戲劇化是鋼琴師的本職,畢竟他喜歡在自己的案發現場注入一種那麼微妙的……嘲諷。”阿爾巴利諾迴答。
“有人還會把穿著婚紗的白骨放在裝飾滿玫瑰花的船裏順水漂流呢,咱們現在真的要爭論戲劇化程度的問題了?”赫斯塔爾反駁道。
阿爾巴利諾沒有應對他的嘲諷,而是繼續打量著他——可以想象,那是一種藝術家打量尚未雕琢的白色大理石的神情,很容易讓赫斯塔爾迴憶起關於空蕩蕩的肋骨和飛燕草的那些對話。
片刻之後,阿爾巴利諾又說:“我發現你早晨剛起床的時候說話有一點南方口音,你跟那個賞金獵人打電話的時候完全聽不出來,但是現在……”
他聳了聳肩膀,不曾掩蓋聲音裏透出的那種戲謔:“說實話,挺可愛的。”
——赫斯塔爾又重新考慮了一下要不要真的捅他一刀。
“一般人不會那麼認為的。”赫斯塔爾冷冰冰地說,他不太喜歡這個話題的走向。
“弗吉尼亞?”阿爾巴利諾猜測。
“肯塔基。”赫斯塔爾簡單地迴答,他目光銳利地看了對方一眼,然後指出:“這可不算禮尚往來,巴克斯醫生。”
“你想聽什麼?”阿爾巴利諾笑了起來,稍微坐直了一點身子,“我從小就在維斯特蘭長大,小時候沒有尿過床、沒有縱過火也沒有虐殺過動物,我爸媽沒有在我小時候就離婚,我家裏也沒有人虐待兒童。”
“這聽上去真令人不安。”赫斯塔爾譏諷道,他聽著可沒有一點不安的意思。
“因為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也可能毫無征兆地成為大眾眼中的惡魔嗎?”阿爾巴利諾問,他慢慢地吃完最後一點雞蛋,動作和說話的聲音都很平和,“還是因為別的?我猜,因為你和我在這方麵並不一樣,對嗎?”
這根本不是一個值得問的問題,赫斯塔爾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他手上的那些傷痕透露出太多對他童年有可能的猜測,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憎恨這個事實。
而阿爾巴利諾則不同,他缺乏大部分連環殺手所經常擁有的那種悲慘早期經曆,實際上如果他說的是實話,那他的童年還真是正常得不得了——而這就是重點所在。奧爾加·莫洛澤認為嚴格來說禮拜日園丁是一個心理變態者而非反社會者,這個定論是有其原因的。反社會者的癥狀完全是由社會壓力和早年經曆造成的,而心理變態者的產生隻能歸因於心理、生物和遺傳因素。
用更簡單的話來說:無論阿爾巴利諾·巴克斯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接受什麼樣的教育,他幾乎必然成為一個變態殺人狂,而赫斯塔爾則未必。
赫斯塔爾清楚,自己必須意識到,他麵對的是一種與自己完全不同的怪物。
“我認為咱們還沒有深交到可以談論這種話題的程度。”赫斯塔爾簡單地說,帶過了這個話題。
“你是對的,”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阿爾巴利諾完全沒有對他進行死纏爛打,“但是你也應該清楚,總有一天會的——如果最後咱們沒有一個人成功殺死對方的話。”
赫斯塔爾停下了手上叉子的動作,銳利地看向對方:“你真的把這一切都看作遊戲了,對嗎?”
“那又如何呢?你一定從奧爾加那裏聽過不少犯罪心理學家的專業意見了。”阿爾巴利諾微笑著,而確實如此:奧爾加對遊戲人生的禮拜日園丁興趣極高,顯然她很肯定,園丁隨時有可能搞出什麼超乎他們每一個人的預料的幺蛾子來。
赫斯塔爾慢慢地把叉子放在盤子上,聽著碰撞的輕聲脆響。然後他低聲說:“那我就隻能認為,你確實會繼續試圖殺我了。”
“我會的,”阿爾巴利諾甜蜜地微笑著迴答,“我會想要謀殺你、肢解你、把你吞噬殆盡;同樣,我也想要了解你,享用你的身體——”
他稍稍停頓了一下,眼睛看上去駭人的明亮。
“如我所說,我正在探索你最適合的位置。”他總結道,“所以小心,阿瑪萊特先生,別在我麵前露出弱點。如你所知:愛比殺人罪更重,更難隱藏。”
注:
[1]《基督山伯爵》中,唐泰斯在弗爾南家的宴會上不吃任何食物,因為“根據東方人的習慣,人們是不與自己的仇人在同一個屋簷下吃食物”,文中的“東方人”應該指阿拉伯人。
[2]美國南方口音的特點基本上就是元音拖得長、而且詞與詞當中沒有停頓、而且鼻音比較重。因為過去美國南方經濟落後,民眾普遍受教育程度不高,因此長期被美國其它地區的人看不起。刻板印象上,人們總是覺得南方口音很土,容易遭人嘲笑。
[3]“尿床、縱火、虐殺動物”是所謂的“連環殺手三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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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愛比殺人罪更重,更難隱藏。”
——莎士比亞《第十二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