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開平十二年九月二十三日,東都南市喀爾喀酒館,白神邪教秘密聯絡據點連根拔起,拿獲白神教法器書籍一百九十三件,擒獲核心人員四十二人,國公親領城防衙門、太常寺搜剿,相關人等收押候審。
當日圍觀者稱,酒鋪火災發生前後,城防衙門率先將其團團圍住,引而不發,待國公太常寺弛馬趕到,太常手執公文當先闖入酒鋪,吼令差役將阻撓地管事拿下,“坷爾喀勾連奸人,包藏白神邪教祭祀霍塔古戈爾……!”
後來眾人才知道,坷爾喀那位繡著紋繡的光頭常客,乃是白神教的四位祭祀之一,其信徒又稱其為霍塔薩包,全名為霍塔·古戈爾,太常寺對其早有關注,隻是一直不到拔除的時候,若不是今日一場突如其來的火災意外,他們也不會當機立斷把這顆火癤子一下子擠出來。
但還有人說,今日國公親來領隊是另一層緣故,就在他進入酒鋪一盞茶後,酒鋪上下已全數控製,眾目睽睽中,國公親自從地窖三層抱出一人來,那人看樣子很是年輕,但是頭臉身體都包裹著,什麼也看不真切,身側的親衛見狀原本有意接手過去,但公爺敷衍地一避,口中飛快地朝著陳英、韓沐等人下了幾道命令,臉色雖然看不出什麼,但手上青筋卻爆出了好幾根出來,然後一刻不肯耽擱地帶著人上了駕馬車。
遠遠圍觀的人紛紛猜那人的情況,有的說是國公的新寵,有的說是白神教線人,但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茫茫然地看著馬車揚長而去。
如此,掃尾與稽查的重任便落在了太常寺與城防衙門的肩上。
韓沐今日匆忙而來帶的人不多,沒有負責霍塔的追捕,而是在搜找重要物證信息。
深入地下時他率先看到那方法陣,憑借經驗立刻看出那隻能算是倉促間的埋伏,估計是孔捷來得太快,霍塔也是匆忙,但留下的法陣的邊緣有十數道刮痕明顯的黑色痕跡,宛如刀錛斧鑿的一般,可見法陣雖不致命,但兩個人在相互壓製中是有多麼激烈,孔捷的力量韓沐心中有數,這個霍塔薩包的法力亦是不俗啊。
地窖三層還有幾間暗屋被搜查了出來,屋子裏有供奉的神祇塑像、集會用具、還有幾口紅木大箱,箱子邊緣鑲著白銀花邊,纏繞成典型的花環形狀,裏麵的法器五色迷目,但真正紙麵的東西已經全部被燒毀了,沒有什麼可用的證據留存。
韓沐環顧暗室,眼皮一跳,忽然看見一方被倉促遺落在地上的雪白淩布,上麵還殘留著熟悉的春草符文,是長生帖,他往身後一瞥,見無人留意飛快地彎腰收入袖中。
相比之下韓沐這邊的平平穩穩,陳英那邊的追捕可就是兇險多了。
這地窖中線路迴環,曲徑通幽,陳英精於捕盜緝賊原本還算順利,但是一路地勢走高後,隱隱聽到了一陣喜慶喧鬧之聲,從方位上來看,這地窖已延展至思順坊,陳英心想是哪家是迎親,跟著斑斑點點的血跡繼續追尋,鑿開一扇門後,裏麵竟是大婚的現場:七道長長的桌席,彩輿耀目,賓客盈門,清客嘉賓聚在桌邊行酒令猜枚,隻是演戲的隻淺斟低唱,未興鑼鼓之聲。
陳英的手下上前詢問是否看到一光頭黑衣的胡僧闖入,那些一眾賓客卻忽然熱情地圍攏過來,擁住陳英副統領與諸位差役,說要與他們下棋聊天,等待吉時拜堂,差役們被這變故弄得一愕,一邊嚴詞拒絕著一邊被強行推到桌前,正此時,忽有一女聲清亮地傳過來,眾人迴頭一看,隻見女子一身綠裙,鳳冠霞帔,正是新娘子。
陳英當場愣住,不敢置信地渾身僵直。
他手下隻見那少女顏色嬌豔,額頭飽滿光潔,有一對貓一般的大眼睛,眼角微微向下,笑起來像月牙一樣。她舉杯,走到陳英麵前,笑問:“作甚麼?高興地傻了嚒?兄嫂同意我們的婚事了!”
城防衙門的諸人隻覺得那女子有些眼熟,卻想不出那是誰,眼前一幕怪異雖怪異,但實在不忍打擾,便任由長官接過那酒杯去,與那少女執杯相碰,交杯對飲。
可就在此時,人群外忽傳另一聲斷喝,亦是女子!
她渾身血汙披頭散發地跑來,衣著不俗,卻笨拙地挺著肚子,身上四分五裂地像是沒有合攏般透著光,手中提著個結結實實的大鑼,氣勢淩然地朝著所有的衙門之人清喝:“爾等犯什麼糊塗!不要吃陰間的東西!”
說著手中大鑼用力一敲,“鐺!”地一聲,眾人心中一震,再迴頭,四周哪裏還有賓客?哪裏還有宴席?而剛剛錚錚有聲的,正是地道中佇立的銅吼。
這些人公門之人也算是身經百戰,可是剛剛謔談酣語,悉有記憶,根本不是一個人的癔想,幾目相對,對出了一身的冷汗,之後翻撿贓物的太常令聽說了此事,神色大變,當即把所有差役們連同副統領一股腦請了出去,說等太常寺的人驅鬼安魂之後再行抓捕,霍塔再急急不過人命。
可是還未等他料理完地窖,成國公府又有急訊傳來,說國公爺急召。
韓沐還頭一次遇到太常寺這般香餑餑的時候,匆忙交代好這邊又快馬加鞭趕去了北城。
成國公府南院。
孔捷躺在周殷的榻上,燒得滿臉通紅,額頭滾燙,整個人就要散了花一樣。
國公府本有禦醫聖手隨時聽差待命,周殷一迴來就有大夫開出退燒發散的藥,給孔捷灌了一碗,但整整一個時辰,一點燒沒有褪,孔捷反而開始燒得說胡話,什麼死了活了要穿什麼樣的衣服要穿什麼樣的鞋子,短短一盞茶功夫變化了好幾種口音聲音,男女老少皆有,身體裏好像不堪重負地一下住了七八個人,周殷一聽便知不對,立刻讓太醫出去喊人把韓沐叫過來。
侍奉的下人頭一次擠滿了一屋子,有幾個立於邊角的一聽便變了臉色:那位不是杏林聖手,這個時候過來讓他醫什麼不言而喻。
還好韓沐平時看著修行不高,但關鍵時刻還是壓住了場子,他讓諸人散去不要攪擾,自行擺了幾樣供奉,點了定魂的香來,留國公爺一人陪床,孔捷在昏迷中劇烈地掙動了一下,好像在遭受巨大的痛楚,周殷見狀立刻按住他的肩膀,湊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一句:“沒事,我守著你,什麼也過不來。”
那身體的裏的靈魂好像是認出了他的聲音,意識剎那間鬆懈了下來,不再掙紮,任憑安神定魂的味道撫平了自身,良久,榻上的人唿吸終於轉沉轉深,臉色可怖的高熱也緩緩褪去,整個人打著小小的鼾聲陷入深眠。
周殷此時才算緩過來一口氣,坐在杌凳上茫然不動,後背汗濕重衣。
韓沐不能久呆,外麵還有事情要他迴去料理,他收好自己的器具,略顯幾分局促地低聲喊了喊國公,周殷晃過神來,壓了壓手示意出去說,俯身悄無聲息地幫孔捷拉好了被子,想了想,又無比自然地握住他的右手,把自己手腕上薑黃色珠串帶到他的手上去——那是陛下與娘娘害怕國公殺生太多為他請來的佛祖的眼睛,韓沐將那不著痕跡的動作看得分明,喉嚨裏忽然一陣陣地發幹。
到得屋外,韓沐親手交付了些安神定魂外加一張綾帖等物什,國公壓著聲音問:“他這是怎麼迴事?”
韓沐:“法陣困了太久,神誌遭受了重創,現在情形穩定下來便是過了此劫,公爺放心。”
國公兩眼發紅,清了清嗓子,掐著自己的虎口才把接下來的話說下去:“我剛剛聽到他身體裏很多人在說話……這也沒事嚒?”
韓沐苦笑,知道公爺此時就像是茫然撞進了一個與此前二十九年所知所識全然不同的世界裏,在這個龐大而陌生的領域,再冷靜的人,再有過多少準備,一旦碰麵,仍無法逃脫凡人的驚懼惶恐。
韓沐抿了抿嘴角,耐心解釋道:“公爺,這種情況不會經常發生的,他今日沾上這些是因為神誌虛弱又撞上了一扇打開的陰陽門,才會被人乘虛而入。”
緊接著,韓沐又用盡量能讓人理解的話解釋了什麼是“陰陽門”,解釋了人看不見的地方發生了什麼。
“人界和陰界並不是完全涇渭分明,有些地方也是會黏連的,人跡罕至之處或是狹小封閉的黑暗空間,一旦出現強大的力量,就會陷入扭曲開啟出另一道門,這門可大可小,小的可以是陰差判官拿人的陰陽筆,規格可控,隨處可開,大的……大的就像孔捷當日把四十五萬冤魂塞瓶子沉塘的南山湖泊,人世間一旦出現強大的力量,陰陽之門就會被迫打開,今日地窖裏會開陰陽門,純屬是霍塔與孔捷鬥法撕開了原本的法陣,附近的鬼魂順著門跑出來,看孔捷身體虛弱便附著在他身上了,所以看起來才那麼嚇人。”
韓沐故作輕鬆地安慰了國公一番,說罷,又正色,說起了今日陳英一行人拿人時的見聞。
國公聽說後,目光逐漸轉為嚴肅,追問:“這些鬼魂是為白神教所控?”
韓沐連忙搖頭:“不不不,公爺您多慮了,此等鬼魂隻是閑著沒事才順門跑出來的,他們未必有惡意,隻是看破了人心中所望,喜歡捉弄人罷了。”
國公卻抓住另一個重點:“那如果吃了陰間的食物會如何?”
韓沐一呆,想了想,如實道:“鬼魂吃了陰間的食物自然不會如何,但是活人吃了陰間的食物,那便再也迴不來了。”
鬼魂已死,自不懼死,但他們毫無惡意的行為於凡人而言,無異災難。
周殷自此陷入了沉默,目光幽深,不知落在哪裏。
韓沐難得見國公卸下戒備,不由側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壓著聲音,低聲問最後一句:“國公,屋中那位……真的不是安平王嗎?”
周殷聞言卻隻是略顯疲憊地擺擺手,因著嗓音沙啞,答得認真嚴肅、心事重重:“不要亂說,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