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知望嘴角掛著一摸玩味,戴上帽子,步入秋風裏。
秦舟不明白這表情什麼意思:“你笑什麼啊?”
“沒事兒,就覺得挺有意思的。”柏知望迴頭打趣道,“還是睡過的人知道心疼啊。”
“呸!我看你是真沒事了是吧?”秦舟被臊得臉紅,跟在後麵罵人,早知道不上趕著送溫暖了,好心反被調戲,還有沒有天理了,“也就在人前裝得正兒八經(jīng)!”
“沒裝。”夜裏涼,風往脖子裏鑽根本受不住。柏知望把領子拉得老高,走起來腳底帶著落葉,“我說那些話,是真的很想他們留下來。”
秦舟聽出他背後的意思,沒插科打諢,嚴肅地聽他繼續(xù)講。
“其他人不說,就孟玄她們幾個,年紀還小,覺得熱愛、理想這些玩意兒能當飯吃,等慢慢意識到,大多數(shù)研究就算努力了也可能被腰斬,生活和想象的差距又越來越大……”柏知望搖搖頭,“再不哄著點,他們還會不會留在這都不好說。”
柏知望聊起這些從來都現(xiàn)實到有些殘忍,但也確實是大實話。科研院門檻高,能來的都是能力出眾、名校出身,各個大廠offer拿到手軟。他們放棄頂薪來這,無非就是為了“熱望”二字,總覺得自己在這能創(chuàng)造出哪怕能讓世界往前跨一點點的東西。
但實際上,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實現(xiàn)偉大,絕大多數(shù)再科研路上摔了無數(shù)次跟頭也摸不到山頭。全人類的平凡相較於自己的平庸,還是後者更讓人崩潰。
所以很多人會自我懷疑,然後離開這裏。
秦舟沒那麼悲觀,這方麵他一直狀態(tài)很高:“倒也不至於,你們院雖然人才流動大,但不也有百十號人堅持幹到現(xiàn)在?誰來這裏不是帶著想法的,都還沒有實現(xiàn),誰會甘心離開。”
柏知望跟著他扯了扯嘴角,“但願吧。”
秦舟突然不笑了,站在一顆胡楊樹下,盯著他的眼睛問:“那你呢?”
柏知望表情一滯,眼神飄忽到地麵,與人行道磚融為一體的落葉。黃沙茫茫,人心也茫茫。
秦舟見他不說話,追問:“還是要離職嗎?”
“我……”柏知望躲不過去,歎口氣說,“公司給的入職ddl是下個月,但現(xiàn)在這邊還沒結項……”
“他們還挺大方。”秦舟被樹影遮得晦暗不明,“那咱們最多也隻能待一個多月了是吧?”
胡楊葉子在鞋底沙沙作響,柏知望聽著莫名煩躁。他答辯穿的西裝沒來得及脫,被路燈打上一半黃色。
空曠的磚塊上對影成雙,秦舟卻覺得悵然若失。
柏知望說給組員放假,結果第二天隻收到三張調休單。成熟的打工人知道調休不能一窩蜂地走,不然工作容易停擺,所以大家都自行商量好都岔開了,以保證每天都有人在工位上。
這次評審意見直接影響到項目定級,最直觀的後果就是研發(fā)資金的支持少了。科研院不得不調來幾個市場化團隊的人,柏知望常常跟著一塊跑。他之前幹過不少外包產品方麵的工作,所以跟各個單位接洽還算得心應手。
好幾家博物館都是老朋友,跟他們聊合作時對麵必定要稱讚一番,想法新,前景可觀,最後再加上一句——“但是”。
萬事隻要有“但是”準沒什麼好轉折,彼時數(shù)字化正是方興未艾,大多數(shù)單位會持觀望態(tài)度,或者不具備搭建係統(tǒng)的條件。
閉門羹吃多了人真的會麻,連著失望一陣子後,柏知望自己都開始心裏打鼓。細化方向看不清,後續(xù)資金跟不上,還談什麼成果轉化。
秦舟一直是個樂天派,他秉持的人生信條就是甭管有沒有錢,該怎麼修還是得怎麼修,所以組長不在組裏時,他倒成了挑大梁的那個。
之前修複的b-04窟隻能算打個樣,重頭戲都在後麵。每個窟的特點、風格、年代、故事、建議修補方向等等都需要打標建檔,然後經(jīng)過技術處理去色填充再修改,這個過程會作為模板應用到同類檔案裏的其他壁畫中。
這些工作精力與知識儲備的要求都非常高,一天下來根本完成不了多少。秦舟跟孟玄連著好幾天伏案,核完幾萬條數(shù)據(jù),看得人走路都是飄的。
天氣慢慢轉涼,辦公樓裏卻開始熱鬧起來。出去散心的同事們紛紛複工了,工位間多了許多各地零食,牛肉幹葡萄幹櫻桃?guī)郑瑏碜晕搴暮!?br />
秦舟像吃百家飯一樣挨個嚐一遍,迴到工作間,發(fā)現(xiàn)孟玄坐在那,眼睛通紅剛哭完。
秦舟想了想,沒問她怎麼了,而是往她麵前放一袋水果,說:“陽關葡萄,甜的。”
孟玄趕緊擦擦眼睛,強笑著說:“謝謝。”
小姑娘從來都狀態(tài)很高,秦舟第一次看她哭得這麼慘。但他確實不會安慰人,害怕自己說完人家更難受,所以沒有多嘴問。
葡萄最終也沒被吃完,孟玄站起來,還是決定向秦舟請假:“秦老師,我能不能也調休一段時間?”
“可以啊,在oa上填寫申請,等柏老師批完你就可以走了。”最近孟玄幾乎沒過過雙休,她想休息秦舟肯定批,順便還要關心道,“是出什麼事了嗎?”
孟玄低著頭說:“嗯,我男朋友要來,帶他出去轉轉。”
久別重逢本是人生喜事,孟玄卻看起來非常低落。秦舟猜測她估計剛跟男朋友吵過架,見見麵把話說開了也好。
孟玄請了兩周假,沒有她的工作間忽然變冷清了不少。以前孟玄打字總敲得劈裏啪啦響,秦舟聽慣了機械鍵盤聲,現(xiàn)在沒了反倒覺得別扭。
然而這種反常生活沒過幾天,秦舟又在沙洲賓館門口看見本應一周後才迴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