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老師?我還以為你下周迴來。”秦舟衝來人點頭,“正好,明天組會的材料待會傳給你。”
柏知望笑,“這幾天辛苦你了。”
秦舟正奇怪著怎麼他今兒個這麼客氣,就看到他微微側身,讓出身後清瘦的身影。秦舟這就懂了,原來是有別人在場,柏老師這是在裝蒜呢。
柏知望說:“正好路上遇見小孟,就載她迴來了!
秦舟驚訝:“小孟怎麼也這麼早迴來?”
被叫的人聞聲抬頭,沒一會腦袋又耷拉下去。秦舟明顯看到她表情不對勁,又轉頭用眼神跟柏知望詢問。
柏知望跟孟玄不算特別熟,所以識趣地沒多說,隻問秦舟要不要一起吃晚餐。秦舟吃得特別早,暫時沒什麼胃口,柏知望就沒多留,留他倆說話。
秦舟徑直走向孟玄,關心道:“不是陪男朋友出去玩嗎,怎麼迴來這麼早,不多玩幾天?”見孟玄衣衫單薄,他趕緊找前臺要來一條薄毯,搭在她肩上,“穿這麼點……”
孟玄搖搖頭,沉默著。距離這麼近,秦舟才看清她臉上的淚痕。
孟玄平時不怎麼化妝,除非開大會。今天眼影的顏色卻非常溫柔,可惜因為水漬暈染得斑駁。
“秦老師,”孟玄抽了抽鼻子,“我分手了!
秦舟手足無措地坐在她麵前,這件事他確實無從談起,無論以師長的語氣勸她move on還是像朋友一樣痛罵渣男都是徒勞。
孟玄哭得都抽抽了,秦舟不知道該怎麼哄人,趕緊迴憶柏知望的做法,然後照葫蘆畫瓢,在她肩膀上拍拍,笨拙地掏出一顆巧克力:“甜食會不會讓你好受點?”
孟玄慢吞吞地拆開包裝,塞進嘴裏,邊哭邊說:“雖然我早知道會有這天,但是真的好突然……明明他上一秒還在陪我吃蛋糕,下一秒就變臉色開始吵架。”
秦舟歎口氣:“你們都聊什麼了?”
孟玄搖搖頭,哭得發抖:“不知道,好多。工作,結婚,定居城市,好像沒有一件事是達成一致的。最後他說……不愛我了。
“我最近不知道怎麼迴事,好失敗啊,項目項目不行,感情感情也不行……我明明花了那麼多心思,為什麼就是沒有好結果?”
“我想迴家!泵闲е,半張臉埋在臂彎裏,“我好累啊!
淚閥一打開就很難關上,孟玄確實是憋狠了,找到發泄口就往外吐露。
她說最開始沒想要兩地分居,男朋友希望她跟自己一起留家裏,結果她在填誌願的最後一天臨時變卦改掉了,想出去看看。
她到上海第一天,先到陸家嘴。高樓大廈間風好大,眾生像螻蟻一樣匆忙。她突然很害怕,怕永遠都無法屬於這裏,更怕這些成了她全部的眼界。
大學第一課,她自我介紹說來自邊陲很美的村落,並收獲了很多朋友。但麵對這些精通琴畫和各國語言的新麵孔,她似乎比高架橋上的螞蟻更渺小。
家人無法理解她的自卑,她是全家“最會讀書”的人,後麵又去別的國家交換讀書,老一輩眼裏這已經意味著命運的躍升,然而隻有深陷鋼鐵叢林之中才知道無奈。
美研院早就取消了安置費,她每個月先交三千多給擁有老破小的房東,留兩三千給自己緊巴巴地活,剩下的錢或許要攢上十幾年,才能湊夠房子的首付。當然,這些都拿不到在家庭聚餐桌上來說,她隻能笑談一句,“我在外麵挺好的”。
哪怕合租著連獨衛都沒有的房子,不敢跟精致光鮮的同校前輩聚餐,或者因為無法見麵和在哪裏定居跟男朋友爭吵,她都隻會說“挺好的”。
現在她怕的已經不是歸屬也不是眼界,而是好不容易從井底跳出來,看過世界,又突然被踹迴那口井裏。
秦舟等孟玄哭完了才問:“你是真的想迴家,還是……”
眼淚還掛在孟玄的睫毛上,她眨眨眼,不確定地搖搖頭。
她就是直來直去的性子,累了會鬧,不開心會喊,秦舟喜歡跟這種人相處,但他這次拿不準孟玄的意思。
“你要是隻想發泄,那想哭就哭吧,在哪兒都行,不丟人。但你要是想聽我的意見,”秦舟少有地嚴肅,把後果攤開了鋪在她麵前,“我得實話說,可能以後也不會變得多好!
孟玄驚訝地抬起頭,她以為秦舟會說點好聽的勸她留下。網絡上流行一句話叫“逃離北上廣”,但事實上她並不真的想逃,光怪陸離的想法還沒實現怎麼能輕易逃,隻是需要強心針幫自己拿主意。
然而秦舟不但沒鼓勵她,還跟他說最壞的結果:“就這麼說吧,柏知望大概過兩年就能升正高了,但還是會有申不上基金的項目、跨不過去的技術鴻溝,至於工資……跟你那些厲害的朋友比肯定還是差很遠。也就是說,你現在的生活狀態會持續很久,如果你能接受,再決定繼續吧。”
秦舟到最後也沒安慰她一個字,這事沒法說,隻能自己琢磨,他知道孟玄是個聰明女孩,他隻希望她能摸到她想要的山頭。
雖然都不是什麼好話,但孟玄聽著莫名覺得平靜,這是在把利弊都攤在她麵前,讓她權衡那個未來是否能負擔得起,畢竟親朋好友最後關心的還是房產、財產而不是發了幾篇sci、影響因子多少。
“上去休息嗎?”秦舟想她剛哭完會很需要水,於是為她要了杯熱水並放進去幾片檸檬。
孟玄點點頭。
秦舟說:“要不你把假休完吧,先迴老家待兩天,畢竟你也挺久沒迴家了。”
孟玄評估了一下現在的狀態,答應下來。
她在進電梯前一刻問秦舟,為什麼從來都那麼堅定。
秦舟想了很久說,大概隻是因為他足夠幸運。
在其他人擔心變迴井底之蛙前,秦舟已經去過小島度假並學會蛙泳,所以隻管自由入海,沒有後顧之憂。
承認生來幸運比承認天道酬勤難很多,秦舟也是最近才明白這個道理,並因此付出很重的代價。
他今天沒有質問孟玄為什麼不堅定留在藝術修複一線,畢竟她還能憑本事去交換、有書讀有工作、不至於缺衣少食,比起更多更苦難的人來說已經算非常穩定——如果換做二十幾歲的他來麵對孟玄,出於惜才和鼓勵,這些話肯定會說出口的。
倒也不是沒體會過煙火人間,隻是秦舟這類人不管怎樣試圖逃離家庭,它仍然是後盾。所以他潛意識裏隻管追夢,難堪的庸碌和功利都不需要他經曆,也就沒有質問身處競爭洪流中的普通人的資格。
把孟玄送迴賓館後,秦舟照理說也該洗洗睡覺,但他躺在床上,怎麼都沒法闔眼。
秋風卷著枯葉,唿剌剌往玻璃上拍。秦舟看了眼時間,十二點半。他不知道被誰附了魂似的,點開通訊錄。
不遠的1304房內響起一陣手機鈴聲,這是當初特意為秦舟設置的,所以柏知望接得很快。
柏知望今天上 床比較早,迷迷糊糊被吵醒,說話還帶著沙啞和慵懶:“小船?”
“哥,”秦舟的鼻音很重,“我現在心情不太好,你能出來一趟嗎?”
柏知望猛地坐起身:“馬上!
他的小船竟然主動敞開心扉,多不容易。柏知望急慌慌地披上外套,扯下門口衣架上的圍巾,鞋都來不及換,白色一次性拖鞋咣啷啷地掛在腳後,就這麼出門,一路小跑地去找人。
秦舟坐在走廊上,抱著膝蓋,可憐巴巴地抬頭,劉海散亂地搭在額前。
柏知望最受不住他這副無辜模樣,太純了,高中生都不會這麼看人。
“坐地上不會冷嗎?”柏知望把自己的圍巾掛他脖子上,伸出手,彎著腰輕聲道,“起來,帶你出去散散心!
秦舟看著眼前修長幹淨的手,和指間一直沒摘下的銀環,終於露出今晚的第一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