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英英賓館搞了個翻修,將店門口的水泥地重新填平,又把房頂的雜物全清空了,這樣有事沒事能上去乘個涼。算是好事一樁吧,起碼孟野挺高興。
除此之外還有件事也讓他挺高興,就是上周他拿到體育總局印發的等級證書,正式成為有名有姓的國家一級運動員了。
當天他美得半宿沒睡著覺,拿著證書翻來覆去地看,就差裱起來掛前臺供客人瞻仰。老楊讓他戒驕戒躁,再接再厲,革命的道路依然是艱巨難行滴。他說好嘞好嘞我知道,您看這證書上我的名字是不是寫錯了呀,您看這個證書的小角角怎麼髒了呀,您看——
“孽畜!”老楊將其一掌劈走,“老子我一級達標的時候剛15歲,你算哪根蔥?”
迴到教室莊紹正在收作業,走廊倆女生趴窗上偷看,孟野一來就慌得跟小麻雀似的,邊躲邊竊竊私語。
“……”孟野撓撓耳朵,“你們找誰啊!
一個笑:“找你!
一個羞:“找他!
這個他指的是裏麵的莊紹。對於這種場麵孟野已經見怪不怪,右手往前一伸一攤:“拿來吧!
“什麼?”
“情書啊。”他感覺自己特紳士,“我幫你們送總行了吧,快迴去上課!
倆女生又像嬌羞的小麻雀一樣飛走了。孟野摸摸自己剛剃過的頭發,一臉莫名,心想我有那麼嚇人嗎?
迴到座位薑玥還在勾她那破毛線掛件,好像叫什麼杮杮平安,孟野說:“小姐你能幹點有用的嗎?比如把咱倆的作業交了!
“要去你去,我忙著呢!
“勾這玩意兒有什麼用?”
“送我爸,我想讓他掛車裏。”
薑玥家是開琴行的,所以她爸大小算個老板,自己有輛車開著。馬上要到父親節了,不止她,班裏好多小棉襖都在準備禮物。
不過這節日對孟野來說多少有點兒紮心,他聽見了也當沒聽見。
等莊紹送完作業迴來,孟野半開玩笑說:“過兩天咱倆要不出去躲躲?到處都過父親節,沒活路了。”
莊紹麵不改色拿書做題,孟野覺得沒意思。他不知道莊紹是真不在乎還是假不在乎,更不知道莊紹爸媽究竟怎麼一迴事,就是覺得沒意思。
轉眼到節日當天,是星期天,晚上不用上晚自習。莊紹沒跟孟野一起迴家,自己一個人騎車先走了,說有點事要去辦。
“你上哪去?”
“晚點兒跟你說,你先迴吧。”莊紹說。
其實孟野一直覺得他們倆之間還是有疙瘩,仔細想想這個疙瘩也許就是莊紹的身世吧。莊紹不露聲色,難受時將情緒緊緊揣在懷裏,忽略了身邊有個人一直在等著替他分擔。
不過莊紹真不是刻意避開,至少今晚不是。
今天這日子很特別,他知道他媽一定會給他打電話,所以決定騎車出去買點東西犒勞犒勞自己,一會兒通視頻也給他媽看看自己過得不錯。
一個多小時後迴到賓館,他順梯子爬上房頂,把買的那些零食擱折疊桌上,然後躺地上等。
水泥地有點兒硌,房頂還有蚊子,但夏天嘛,連隻蚊子都沒有還叫夏天?就像沒有蛋糕的生日不叫生日。
等到九點多手機終於響了,陌生號碼。
莊紹接通,沒率先說話,而是等著莊瑩先開口。結果那邊問:“你是莊紹嗎?”
是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口氣很差,背景音出奇的安靜。
出於一種直覺莊紹警惕地沉默著。
那頭不耐煩:“喂?”
“你是誰。”莊紹問。
“別管我是誰,我問你是不是叫莊紹!
“我是!
“那就對了,我找的就是你。”對方嗓音有種官腔的油滑,“莊瑩是你媽吧。”
好像也就是瞬間的事,莊紹明白了對方的身份,以及打這個電話的目的。他從水泥屋頂上坐起來,望著眼前黑幕一樣的夜:“她是我姐,我媽叫胡燕君!
那邊沉默數秒,試探:“你真是胡燕君的兒子?不對吧,你是莊瑩的兒子,胡燕君應該是你外婆!
莊紹聲音放平:“你到底是誰,打電話來沒完沒了地問些什麼?我說了我是胡燕君的兒子,莊瑩是我姐,聽不懂人話嗎?”
他態度這麼差,那邊反而鬆了口氣:“喔,那是我搞錯了,搞錯了。”
“不說你是誰我要掛電話了!
那邊口風一轉,變得和顏悅色:“我是你姐夫,我姓劉。這都是莊瑩的錯,我剛知道有你這麼個小舅子,聽說在外地讀書?要我說何必跑那麼遠,臨江的師資力量是最雄厚的,下學期就轉迴來!我來操作,省重點火箭班隨你挑!
莊紹攥緊拳,閉了閉眼又睜開:“謝謝姐夫,不用了,我在這邊還算適應,不想迴去受她們管束。”
那邊又寒暄了幾句,笑嗬嗬地問:“要不要跟你姐說兩句?她就在我旁邊!
“改天吧。我跟同學約了去網吧,來不及了,你讓我姐別老打電話煩我。”
“小小年紀老往網吧跑什麼?跟你姐說兩——”
莊紹掛了。
電話那頭輕蔑地罵了句“沒教養”,不過他聽不到,這就還好。
不僅掛了電話,莊紹還把手機關了機。他知道今晚自己不會再接到任何電話。他胸口像堵了塊石頭,悶得密不透風,有火不知道往哪發。
等孟野上房頂的時候莊某人已經差不多快要斷片。
他把半打啤酒喝個精光,肚子脹得下一秒就想尿尿,搖搖晃晃去爬梯子,正好碰見上來的孟野。
“操。”孟野嚇一跳,“你丫掉酒缸裏了?”這麼重的酒味。
莊紹頂著張關公臉撇他一眼:“讓開,老子要撒尿!
孟野樂了。
這語氣還有點兒小傲嬌是怎麼迴事。
“得得得,我讓,我讓,您先下。”孟野護著他一步步往下爬,爬下來又跟著他迴房間上廁所,上完監督他衝水、洗手,整個兒一副大家長作派。
“哎,今晚你高低叫我一聲爹,聽見了嗎?”
莊紹正攀著梯子往迴爬,聞聲差點兒吐他一口唾沫,“滾!
“媽的,好心沒好報!”
倆人上去擱房頂坐著,無聊到大眼瞪小眼,每半分鍾莊紹就要打個酒嗝。孟野嫌棄地掃視滿地啤酒瓶:“這是喝了多少啊……”
莊紹說:“陪我喝。”
孟野狂搖頭:“不喝,我酒量比你還差!
莊紹瞬間把腦袋耷拉下去了,感覺好像誰對不起他似的!
“行行行我喝我喝,”孟野抱起最後半瓶,意思意思來了兩口,“行了吧莊少爺?”
莊紹摸摸他的頭:“乖!
操,這是真喝多了。孟野躲開他的手,瞪眼打量他:“不就一個父親節,至於鬱悶成這樣?”
莊紹低聲說了句你不懂。
“是,我不懂,我不懂誰懂!泵弦白猿耙恍,覺得餓了,撕開地上一袋蛋卷嚼起來:“我爸這人真垃圾,生了兒子又不好好養,一輩子隻願意跑步的話當初幹嘛不把我射牆上?莊紹你說是不是!
莊紹說是。
“是你還不罵?”
“罵什麼?”
“罵髒話!”孟野兩手扳過他的臉,直直對視,“罵你爸,罵我爸,罵他們渾蛋王八蛋,隻管生不管養,咒他們下輩子斷子絕孫!”
莊紹對著他的眼睛笑了:“解氣!”
“去他媽的父親節!
“去他媽的父親節!”
“就這麼罵!
“就這麼罵!”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罵著罵著額頭抵到一起去,鼻尖幾乎碰到鼻尖,唿吸也纏在一起。莊紹喝得多,喘息也更重,捂著孟野兩邊耳朵發神經:“去他的媽,去他的爸,都他媽見鬼去吧,老子有你就夠了!
孟野沒聽清,但莊紹說啥都是對的,因此瘋狂點頭,看著跟在迪廳蹦迪似的。
罵著罵著罵累了,莊紹停下歇口氣,讓孟野也別搖了。孟野眨巴眼睛看著他,沙漠上鑲嵌的那倆黑珍珠又開始施展魔力,眨得莊紹找不著北,腿一伸踢到還剩四分之一的酒瓶子。
“你沒喝完啊?”
還挺機靈。
孟野敷衍:“不喝了不喝了,再喝又得暈!
過年那次第二天還頭暈想吐呢。
但莊紹說不行,得喝,我都喝飄了你還醒著算怎麼迴事?孟野說莊紹咱倆還是高中生,我媽還在樓下,我警告你發神經也要有個限度。
莊紹頭轉開,一米八幾的大個子坐地上,弓個背,背影特落寞。
孟野斷言:“你有事!
莊紹說:“我是有事,怎麼了?”
“你說怎麼了,咱倆是最好的哥們兒,你有事不跟我說算怎麼迴事?”
“我就非得什麼都跟你說?”
“廢話!咱倆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啊。”
就他媽會這一句。莊紹伸手:“過來!
孟野啪地拍上去,心說誰要你牽啊,想得美:“過來就過來,老子怕你啊。”
肩並肩坐著,腿懸空,眼望遙遠星河。莊紹的酒仿佛一下就醒了,神經病也痊愈了,沉默少頃,低聲告訴他:“今天是我生日,十八歲生日!
仿佛天空炸響一聲驚雷,孟野倒吸一口氣。
十八歲生日……
今天?
這麼重要的日子就、就這麼過?
“你——”孟野有點語塞,又覺得荒唐,“你怎麼不早說啊,起碼讓我媽準備個蛋糕啥的,或者我陪你下館子啊。今晚食堂的飯那麼難吃,你都沒吃兩口……”
難怪買這麼多零食呢。
“噓。”莊紹捂他的嘴,“別廢話了,我頭疼。”
孟野掙開,扭頭看他。
莊紹的五官很奇怪,分開看好像平平無奇,組合在一起卻非常英俊,甚至有點兒像某個電影明星。孟野分析過,他這就是標準的帥哥臉,三庭五眼不偏一分一毫,沒有哪兒拖後腿也沒有哪兒特突出,所以才會顯得異常和諧。
另外,他還有個特別特別優秀的鼻子。孟野聽說過什麼朝天鼻、鷹勾鼻、蒜頭鼻,愣沒有哪種貼合莊紹的鼻型。他的鼻梁又高又挺,比起刀背更像自然的山脊,架眼鏡的位置有個微微的聳起,像道坎,讓人想去摸,想拿指腹去磨。
孟野屈起食指刮了一下,輕輕的。莊紹像早知道他會這樣,埋伏著,趁機捉住他的手,嗅了嗅他手腕內側,血管最多的地方。
孟野迴縮。
莊紹很奇怪地把頭靠到他肩膀上,很奇怪地靠著,靠了很久很久。孟野感覺到肩頭的熱度,感覺到自己被需要,那一剎那有種強烈的心靈相通。
他明白莊紹,莊紹也明白他。
孟野不知道往後還會不會遇上比莊紹更重要的人,不知道?墒蔷驮谶@一秒鍾,在今天晚上,莊紹是他的全部,比跑步還要重要。
這件事嚴重了。
遲鈍如孟野也發現,事態正在朝不受控製的方向發展,感情灼著心,喜歡像過電,讓人四肢發軟,神經戰栗。
這樣下去要怎麼收尾呢?他不知道,也沒法知道,他不是算命的,算不出自己跟莊紹的命運。
莊紹短暫地依賴他以後又坐直,雙手用力搓寸頭:“我今天丟人丟大發了!
聽上去半醉半真。
孟野笑笑:“哪能?喝完酒說的話做的事都不算數,你就隨便發揮吧,我保證不說出去!
莊紹不喜歡他這麼笑,看上去很無所謂很不走心,什麼都沒當迴事。所以掐起他兩邊臉蛋,繃著臉掐,掐緊,掐得孟野直叫喚。
莊紹固執又嚴肅地看著他的眼睛:“也不是什麼事都不算,有些事必須算!
“哪些事?”
莊紹沉默了,他沒傻到主動交待罪行。過會兒,他還反殺:“問你個問題!
“你問!泵弦澳闷鹁破俊
“你跟誰親過嘴嗎?”
孟野一口酒噴出來,下巴淅淅瀝瀝。
莊紹馬上就要發火:“意思是有?”
孟野趕緊放下啤酒擦臉:“你他媽喝醉了問的都是些什麼問題……沒有,沒有。”
莊紹低聲:“那你有!
孟野:“?”
莊紹把臉轉開:“我爸是個特別不負責任的人,高中時撇下我媽出國了!
這都哪出跟哪出,話題轉換之快孟野險些跟不上:“所以呢?”
“所以我得做個負責任的人!
“……”
“親過誰,摸過誰,睡過誰,我就會負責到底。”
“……”孟野漂亮的眼皮撩起來,審視似的掠了他一眼,撚酸吃醋,“這麼說你親過了,摸過了,睡過了?”
“快了!鼻f紹雙手合十。
操,怎麼還他媽帶許願的!孟野彈了他額頭一下:“你就發神經吧你!
莊紹往後一晃,又晃迴來,摟住孟野的腰,頭埋進他鎖骨裏,深深地吸了一口:“別離開我。”
孟野半邊身體都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