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孩兒是來辭行的。” 謝陵瑜緩緩開口,袖中的手有些潮意,靜候謝丞相發問。
可謝丞相什麼都沒問,似乎心中有數,並不覺得驚訝,隻是拍拍他的肩膀,交代他多加小心,囑咐完後,一時也沒了旁的話要說,隻覺得一切盡在不言中。
父子倆沉默許久,謝陵瑜忽而粲然一笑,“父親,孩兒定平安歸來。”
謝丞相見他如此,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他轉身負手而立,慢悠悠道:“行李為父交代謝管家收拾好了,你且放心去罷。”
知子莫若父,這一番話令謝陵瑜安下心來,沒有依依惜別之意,他隻身一人入宮請旨,重戮正是愁眉不展之際,謝陵瑜主動請旨猶如雪中送炭,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這哪有推拒之理?
他當即下旨,命謝家大公子前往莫湖治水。
京中權貴再度嘩然,恍惚間再度憶起當初謝丞相的輝煌,不難想象謝家日後門檻要被踏破的局麵。
謝丞相之子再次名動京城,現如今林家已倒,還接二連三的觸陛下黴頭,再難翻身了,京中風向大亂,依附林家的權貴急於尋找新的大樹乘涼。
可這些並沒有讓身處風暴中央的人放在心上。
謝陵瑜跳下了馬車,抬頭便驟然停住了。
謝府門前早早備好了馬車,而馬車前倚著個清瘦的身影,他抱臂倚在馬車旁,腰側別著彎刀,正偏頭看過來。
風聲略過耳畔,吹起了馬車上的絲帶,不小心纏到了那人的墨發。
謝陵瑜忍不住抬步走過去,眼前人比他略高些許,他需微微揚起頭,伸手為他摘去絲帶,捋順發絲。
青丘玦沒躲,挑眉看著他,等到完事了,這才退後一步,略微欠身,“多謝公子。”
謝陵瑜輕笑搖頭,不做糾纏,進府與孟毅道別,也讓他給孫黔帶句辭別的話,此行不好帶上他們遭罪,再見也不知何時了。
令他沒想到的是孫黔居然也在,謝陵瑜嘴角上揚,心中是一片溫燙。
孫小將軍對他一行禮,鄭重道:“謝兄此行多多保重,京城有在下與孟兄,你且放心。”
謝陵瑜迴禮,“多謝。”
孟毅越過孫黔,不舍的給他一個擁抱,他們二人自相識以來很少有分別的時候,這一去早說數月,多則半年,叫人如何舍得。
謝陵瑜也迴抱他,心中也不好受,低聲安慰道:“我已給賀蔚書信一封,若是閑來無事便與他去尋孫小將軍聚聚,京中諸多事宜就交給你了。”
“雅嫻妹妹你多看著些,父親若是操勞,你便攔著些,知道了嗎?”
孟毅一一應聲,最後深吸一口氣,用力的拍拍他的背,將人推迴青丘玦跟前,揮了揮手,“去罷,京中一切有我們…… 你們萬事小心。”
青丘玦站在一旁,靜靜與謝陵瑜一起拱手道別,他沒有吭聲,離別之苦早已化作煙灰埋葬在心底,更何況此行不是他一人。
這次隻有他們二人前往。
林城被革職後,莫湖更是一團亂麻,急需一個引領他們的人,治水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是憑一己之力可以挽迴的。
散沙堆不起堅實的堤壩,不難想形勢的嚴峻,迴想這一路走來,多少天災人禍,分明可以避免,可位高權重的人選擇視而不見,放任成災。
謝陵瑜沒有坐在馬車裏,行至郊外後,便與青丘玦並肩坐在馬車的欄板上,搖搖晃晃的一路閑聊看著風景。
“阿訣,莫湖坐鎮的是哪位能人?” 謝陵瑜靠在門板上,好奇的問。
“戮” 可真所可謂是臥虎藏龍,鹿迴能算上是一代神醫,這讓他愈發好奇更多的人,也不知道青丘玦是哪裏找來的。
青丘玦斜睨他一眼,“你很好奇?”
謝陵瑜點頭,目光一片誠懇,狀似漫不經心道:“想了解你,這些自然是想知道的。”
“……” 青丘玦不自在的偏開頭,“富商是金纏,狐麵也在。”
狐麵他不陌生,金纏的大名也夠響亮,畢竟論起鐵公雞一毛不拔,誰也拚不過他。
謝陵瑜現在差不多摸清楚 “戮” 的內部情況,與他得到的消息差不多,此前他交代玄一盯著“戮”,那會兒還是針鋒相對,如今就沒那必要了。
更何況,“戮” 或許早已發現了他們的小把戲,隻不過不痛不癢,便也懶得去管了,青丘玦怕是早就知道了。
謝陵瑜也不慌,並沒有覺得窘迫,反而勾起了淡淡的笑容,自懷中翻了翻,掏出一枚黑白玉佩,在光下泛著潤色,正是 “危旗” 樣式。
這是危樓星君獨有的旗符,可號令黑衣白衣,危樓雖不及 “戮” 龐大,但也是一方大勢力,隻不過它平日裏不惹是非,不願犯險,過於低調了些。
如今既已決定趟這趟渾水,又明白了自己的心意,那就沒有隱瞞的必要了。
青丘玦見到他手中的玉旗,神色微微一變,下一刻,謝陵瑜便將玉佩輕輕放進他的手中。
“…… 你?” 青丘玦望著手中的玉旗,有些愣怔。
謝陵瑜坦坦蕩蕩的用肩膀靠住他的肩,“你想必早已知曉,不過玉旗僅此一枚,你可別丟了。”
說著他一頓,又小聲道,“丟了也沒關係,以後混個臉熟就行。”
青丘玦攥緊手中的玉佩,眼前的人坦坦蕩蕩,似乎無論對哪個 “阿玦” 都是如此,一眼看過去幹淨通透的像是清潭。
可自己假死時壓根沒在意過他,如今 “活過來了” 卻仍要欺騙他,他分明有坦白的機會,可因為無聊的逗弄,硬生生的錯過了。
現在是進退兩難,貪戀曖昧,又怕說清後雲樓會因此與他心生隔閡,從而遠離他。
真是咎由自取。
青丘玦麵無表情的內心天人交戰,混雜著一些髒話,半晌才心虛的低下頭,聲音暗啞的道:“好。”
然後將玉旗放進懷中,是緊貼心口的位置。
莫湖位於南方。
離京城還算有些距離,若非如此,林城也不能瞞天過海,多快活那幾天。
玄一在謝陵瑜得知消息那天,便帶著人前往莫湖,先他們一步到。
這次的事態比他們想象的更嚴峻,不僅僅是水災,沿途城鎮的百姓毫不避諱的談起莫湖水災,民眾積怨已深,根本不畏皇權,痛罵朝廷迂腐。
還好因為他們之前的事跡,百姓對他們還算理解,並沒有與朝廷混為一談。
越臨近莫湖,戾氣便越重,稚嫩的孩童拍手唱起諷刺聖上昏庸的歌謠,唱完哄堂大笑,這一幕竟令人心中發寒。
謝陵瑜並不覺得愉悅,隻覺得心口發悶。
一路顛簸,馬車行進到一半被迫停下。
四處遍布著房屋倒塌後的殘骸,泥土濕潤軟爛,馬車無法繼續前進,好在他們二人帶的東西不多,背上包袱也不覺得吃力,隻不過濕噠噠的泥土不一會就將靴子與衣擺弄得一片狼藉。
謝陵瑜倒不覺得有什麼,他一向不那麼講究,就是青丘玦一直沉著臉,看樣子是將林城在心裏千刀萬剮了無數遍,眼看著靴子已經快要看不出原來的樣子,青丘玦停下腳步,終於還是忍不住腳尖輕點身側的廢墟,躍上粗壯的樹枝,低頭眼神認真道,“樹上幹淨些。”
謝陵瑜先是一愣,隨即止不住的想笑,愈發覺得青丘玦一臉嫌棄的樣子好玩極了,青丘玦的嘴角在他的笑聲中愈發下平直,最後泄氣的歎息,語氣裏帶著點惱怒,側過臉不看他,“你上不上來?”
“這便來。” 謝陵瑜見好就收,斂了笑容,隻是眼中星星點點的笑意久久不散。
兩人掠過廢墟,似是穿梭在村落間的飛雁,他們要前去的地方是莫城,金纏、狐麵以及當地的官員都在那裏,這次水災淹了不少村落,莫城卻安然無恙,水往低處流,倒也真是巧合。
謝陵瑜一身狼狽,青丘玦也好不到哪去,兩人抵達莫城時,忽然被一抹金色晃了眼。
莫城城門大開,百姓來往,在一片灰樸的顏色中,那金色格外囂張,謝陵瑜第一眼壓根沒看到臉,揉了揉發酸的眼睛,再定睛一瞧。
隻見那人腰間別著金元寶配飾,手持一把鎏金折扇,整個人散發著珠寶的金光,瞧著富貴的很,他不合時宜的想,還好重戮沒瞧見,這一身明黃錦袍似乎要將造反二字寫滿全身。
青丘玦的臉色更黑了。
金纏卻毫無察覺,臉上笑出了一朵花,迫不及待的朝他們這裏走來,充滿八卦的眼神黏在謝陵瑜身上,看的青丘玦想把他眼珠子挖出來。
“金纏。” 微微咬牙的聲音響起。
金纏一愣,抬頭看見老大的臉色很不好,下意識後退一步,再一瞧好家夥這一身狼狽,難怪如此。
他覺得自己懂了,揮手命人去準備衣物,湊到青丘玦跟前諂媚道,“老大,衣物都給您準備好了,客棧是咱們在這最好的,您啊就放心住,好好休息。”
金纏一邊說,一邊眼神還在打量謝陵瑜,明知故問,“這位是……”
謝陵瑜不動聲色的吞了口口水,莫名有些緊張,“在下……”
話未出口就被打斷了,青丘玦顯然忍無可忍,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是你爹。”
金纏一噎:“……”
男人果然都是陰晴不定的。
謝陵瑜也驚異的抬頭,青丘玦沒給他反應的機會,五指扣住他的手腕,拉著人朝裏走。
那能有什麼辦法呢,能和老大叫板嗎?
不能。
金纏背地裏撇撇嘴,看了一眼手上新得的鎏金扇,又屁顛屁顛跟了上去。
“老大,走錯了在這邊!”
青丘玦頭也不迴,金纏隻好憋屈的一路小跑跟上,令他感動的是謝陵瑜幾次三番迴頭看他,好像生怕他丟了。
金纏追了一會,眼看就快追上了,卻突然停了下來,缺了根筋的腦子突然就轉過彎來,眼睛逐漸瞪大。
不對啊。
老大和謝家小子什麼時候如此要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