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是從安全通道的樓梯上摔下來的。樓道的燈光比較暗,她的眼睛又不好。”
““那家商場的電梯壞了,顧客和工作人員都是從樓梯走上去的,所以她當場昏迷之後,立刻被人發(fā)現(xiàn)並送到了縣裏的醫(yī)院。”
陳盼安很艱難地說——
“但仍舊……”
落日毫不眷戀地從盡頭的落地窗逃走之後,殘留了一點昏黃的餘熱,淮棲就坐在這一點施舍似的光芒裏,盯著手中的那份冷色調(diào)的證明,臉上像是被糊上了一張僵硬的麵具,即使眼睛幹澀發(fā)疼,他連眨眼都很難做到。
陳盼安沒有說完,他坐下來與淮棲並肩,說道:“抱歉,如果我早點趕到,可能就不會發(fā)生這種事了。”
這是已定的,淮棲想。
是因為他忽略輕視了那微弱的死亡預知,才在這段時間裏得到了一絲僥幸的輕鬆,不必像個等待行刑的罪犯一樣掙紮。
可原來意外忽然來臨時的巨大痛苦,並不比等待死亡的那一段煎熬差多少。
淮棲幾乎要喘不過氣。大腦在欺騙自己身邊的一切是夢,而真實的感官在反駁大腦的謊言。他就在這激烈的爭吵中安靜地坐在一旁,哭也哭不出來,就像那親眼看見父母的婚姻逐漸的碎裂卻做不了任何事的小淮棲。
“她為什麼……”淮棲清了一下被沙啞堵塞的嗓子,說,“她為什麼會去商場。”
老家小鎮(zhèn)就一家比較大且體麵的商場,而老人家不習慣去那裏購物,她喜歡到以地為攤的集市上和賣主討價還價。
陳盼安沉默了半天沒說話。
他不說淮棲也知道,這老太太來看望淮棲,是一定不肯空著手的。
“阿姨之前提議將手術日期定到今天,是因為你生日要到了。”陳盼安慢慢說,“她本來打算手術恢複之後剛好留在遙城給你慶生。”
淮棲愣了一會,最後“哦”了一聲。
他那些不知名的親戚問訊趕到了,掠過坐在長椅上的淮棲蹲在門前哭泣。
他們並不關心老太太怎麼走的,也不在乎她走之前都在想什麼,他們哀悼的隻有“死”這一件已定的事實。做完這一儀式感之後開始安排老太太的後事。
淮棲走上前去,他和這些人隻有過幾麵之緣,甚至記不得該怎麼稱唿,他輕輕拽了一下一個婦女的衣擺,憑著記憶喊道:“二姑。”
那被淮棲叫做二姑的女人隻是瞥了他一眼,皺了一下眉頭,似乎並沒有認出他來,目光被淮棲身後的陳盼安吸引過去,激動地握起了他的手,說:“小陳啊“你為老太太的事操心了,我知道這些來迴的路程、雜七雜八的手續(xù)全是你和你妻子一塊做的“都不知道怎麼感激你。”
“沒事。”陳盼安搖頭道,“關於安葬事宜,我也可以幫忙。”
“不用不用,這個我們商量著來,不能再勞煩你了。”二姑眼含淚水道,“老太太這輩子活得太孤單,到頭來也沒兒沒女替她養(yǎng)老送終。我們幫忙是情義之中。”
淮棲的心髒被戳動了一下,手指摩挲著,脫口而出道:“我可以和你們一起給奶奶……”
“節(jié)哀順變。”陳盼安忽然出口打斷了他,並將淮棲拉到了自己身邊,對二姑說道,“淮棲就交給我們照顧吧。”
“淮棲?”二姑眉頭皺得更深,終於正眼看了淮棲一眼,她說,“這是淮棲?他長這麼大了。”
陳盼安說:“是他。”
“老太太把你養(yǎng)到上大學算是仁盡義盡。”二姑歎了口氣,對淮棲說,“你現(xiàn)在也成年有獨立的能力了,能不麻煩你小陳哥就別麻煩。”
“嗯,”淮棲抿唇,道:“我有工作,賺得錢自己可以養(yǎng)活自己。”
二姑聽了他這話,沒在說什麼,打量了他半天,說道:“行吧。”
陳盼安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淮棲跟他走。淮棲望向麵前的那扇門,醫(yī)生和各色各路的親戚站在那裏。
二姑並沒有再問淮棲什麼話,轉身又融入到了那座人牆中。
“那小孩是誰。”
迴答裏帶著戲謔:“老太太的那個好孫子。”
“他也算家裏的男丁,棺材錢加不加他?”
“一個乳臭未幹的學生,被老太太慣成個城裏少爺,不懂婚喪嫁娶的規(guī)矩。”
“到時候送葬敢來看看就不錯了。你指望他來操辦後事,那咱家不得被鄉(xiāng)裏笑話死。”
裏麵是他的奶奶,外麵是一堵陌生而又堅實的人牆,那裏並不歡迎他。
淮棲很想問一聲憑什麼。那明明是他的奶奶,可所有人都把他當成一個外人。
他想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給父親上墳的場景,他們看自己的眼神也是這樣的。
可陳盼安抓住他的手腕,說了一聲:“別瞎想。”
淮棲不喜歡自己的懦弱,這翻湧的情緒但被這一句話就壓製下去了,他迴過神來,陳盼安已經(jīng)帶他走出很遠了。
他正在接一個電話,是陳家二老打來的,在詢問淮棲奶奶的狀況。
淮棲垂著眼睫在靜靜地聽著,直到陳盼安掛了電話,他艱難地才喚了一聲:“陳哥。”
“嗯,我在這,怎麼了。”
“我是不是奶奶撿來的,所以他們都不認我。”淮棲的聲音始終沒有兇狠、冰冷過,不像在尖銳地質(zhì)問或者在尋求真相,它更像是幼鳥在顫抖地扇動畸形的翅膀,小心翼翼地懇求,“又或者我死過一次,但是忽然複活了,他們覺得我晦氣嗎?我什麼都記不得了“你不能和我說一下。”
淮棲明明感受到抓住自己腕關節(jié)的手緊了一下,可陳盼安還是那句話:““你不要瞎想。”
這時,在外等候的庭雪下車,從包裏拿出一杯熱飲來遞給淮棲,用眼神詢問陳盼安狀況。陳盼安迴道:“沒事了,把小淮帶到咱家吧。”
“不用,我迴公寓住著,還得上課。”淮棲低落道。他把自己的手抽了迴來,對陳盼安道了聲謝。便披著一身殘破的夕陽走了,夫妻倆並沒有攔住他。
他想,陳盼安和那些親戚,一定都瞞著他同一件事。
……
淮棲沒去學校,在出租公寓裏悶了一天。
他不知道該幹什麼,情緒一直被一層灰蒙蒙的霧掩蓋著,連他自己都看不清楚。
輔導員知道他的情況,給他準了假。一天之後,淮棲決定要迴一趟老家,至少自己能收拾一下奶奶遺物。
外出需要親自簽假條,淮棲先迴了學校一趟。遙城大學就像個龐然係統(tǒng),該如何運行還是如何運行,缺了他這一塊像素點也不會有誰察覺。
淮棲背著黑色背包站在空曠的藝術廣場中央,仰望天空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剛剛找到的歸屬感和生存的意義又像天上那朵雲(yún)一樣了。
……
奶奶那座破落的毛坯房沒有人想爭奪,它原樣還坐落在那裏,淮棲像個幽靈似的飄完了每個角落,在自己原來睡的床上坐了一下午。
他帶走的東西也沒多少。隻有那一箱他從小到大的獎狀,老人家的針線盒,以及奶奶用壞了的那隻發(fā)卡。他將這些東西裝箱,用膠帶打了好幾圈封,才買了迴去的火車票。
他坐在公交車上前往車站的時候,打開了手機,上麵出現(xiàn)了幾條消息。
還是今天上午的。
flower for algernon:“今天怎麼沒來培訓?”
flower for algernon:“薑霄把你的請假條給我了,是家裏有事情嗎。”
淮棲想迴複他一句,可字還在框裏,之前的實習公司的組長就用一通電話打斷了他。
淮棲接通,對方的意思是要派給他一個領導臨時安排的急活,他不容置喙地說好了要求和提交時間,等著淮棲說一聲清楚明白。
淮棲卻開口迴了他一句:“真的很抱歉,我在外地,現(xiàn)在沒有空閑。”
大概是沒聽到淮棲拒絕過,那邊愣了兩秒,說道:“小淮啊,你現(xiàn)在隻是實習生,沒有我這樣的經(jīng)曆和經(jīng)驗,看不出工作中的利害關係來,這個可是個千載難逢的……”
淮棲掛了電話。又將聊天軟件開了免打擾,將手機往兜裏一塞,任它振動了好一會兒,直到它的動靜消失。
淮棲透過斑駁老舊的車窗望向窗外。外麵是一片片的田地和大棚,在蕭瑟的季節(jié)裏蕭瑟著。如果換成初春,應該是片不錯的景象。
直到手機沉寂很久又響了起來。淮棲這次看了一眼手機界麵,是一個不同之前的陌生號碼。
淮棲重新戴上耳機點了接通,聽見了昨天那個帶著口音稍顯低沉的女嗓音。
“是淮棲嗎?”
“二姑。”
“你還記得我啊,竟然能聽出我的聲音?我都不認識你了,哈哈。”她一反之前的態(tài)度,帶著笑腔道,“聯(lián)係上你可真不容易,你小陳哥不肯給你的號碼。我還是從老太太的座機裏找到的。”
“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你也別傷心,人生老病死那都是常有的事。”
淮棲一頓:“嗯。”
“最近操辦你奶奶的後事,可真把我頭發(fā)給愁掉了。”二姑愁苦道,“本來那一個個把話說的那麼好聽,活一塊幹,錢一塊平攤,可到了日子就全成了懶蛋。各個都說有事沒法來,光打來錢就當完事。你說我雇人不花錢嗎?還尚且不說還有人匯款缺斤少兩。”
她越說越生氣,淮棲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說道:“辛苦您了,我……”他的“可以去幫忙”還在嗓子眼裏。二姑忽然說道:“淮棲啊,老太太對你也不賴吧。”
“嗯,她對我很好。”
“她和她兒子、丈夫的積蓄全都花在你身上了,到頭來沒給自己留幾個子。你現(xiàn)在被她養(yǎng)成了高材生,城裏給的的工資應該很高吧?我記得你不是說你找到工作了?”
“嗯……”
“老太太沒能活到享你的福,她的錢呢我們也不要求你還。但我知道你是知恩圖報的孩子,這葬禮費“你能給二姑搭把手不?”
聽到這兒,淮棲的視線忽然朦朧了起來,某悲傷和委屈攫住了他。好像答應了她,就是他承認了奶奶的離世,那些大腦用來麻木他的謊言就會不攻而破似的。
“能,”淮棲聲音沙啞,但並沒有猶豫,他道,“多少。”
似乎沒想到淮棲答應的這麼爽快,二姑準備了一肚子唱紅黑臉的話都沒排上用場,她想了一會兒,滿意道:“三四千吧,看你能轉多少。我給你說銀行卡號啊……”
淮棲隻是簡單地確認了一下這個卡號的開戶網(wǎng)點,然後將自己兩個月的實習工資全部轉了過去。
他現(xiàn)在很想找一個人一起,即使互相不說話,就隻單純地並肩坐著。
他無比地想要見到簡一蘇。他在包裏翻出了那個作為“護身符”的紅瓶蓋。可公交車的發(fā)動機鳴聲呻吟了一路,在他剛翻到時戛然而止。
火車站到了,天色也晚了下來,淮棲隻好將瓶蓋捏在手心裏,抱著懷裏的箱子,走下了還在顫抖的階梯。
車站偏僻,站外麵隻有零星的路燈照明。人群稀疏,淮棲走下車來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那最高的身影——他穿著白色的高領毛衣,一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裏,一手正上下滑動著手機。
淮棲在燈火闌珊處看到簡朔,還以為自己眼花了。
他愣了一下,低下頭混進人群裏,但他的手機振動了起來。淮棲接起來的時候,他視線裏那個簡朔的聲音,與話筒中延遲的聲音重疊。
簡朔溫聲道:“到車站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