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薰吃完點(diǎn)心,喝光了茶,祁宴沒有醒來。
他窮極無聊,坐在椅子上發(fā)呆。
一個下午的時間很快過去,黃昏時分,天光黯淡,祁宴還是沒有要睜眼的跡象。
夏薰用手撐著頭,不由自主打起瞌睡。
不知睡了多久,昏昏沉沉的夢裏,忽然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夏薰——!”
聲音飽含急切,充滿渴求。
他一驚,手一抖,下巴差點(diǎn)砸到桌上。
他茫然抬頭,四下尋找聲音來源。
隔著昏暗的燭光,他見到祁宴的臉。
祁宴剛從噩夢中驚醒,坐在床上,烏黑的頭發(fā)披散下來,額頭布滿冷汗,胸口劇烈起伏。
他瞪大眼睛望著前方,滿臉驚痛,目眥欲裂。
他見到夏薰,滿臉不可置信,愣愣望著他,連連搖頭。
“夏薰,你、怎麼會……不對,我是不是……又做夢了?”
夏薰漠然起身:
“你醒了,我可以走了!
祁宴叫他:
“夏薰?夏薰!等等——”
他不理會,祁宴下床來攔,腳一軟,栽倒在地。
他不顧自身狼狽,竭力挽留他。
“夏薰!別走!”
一定是苦肉計。
夏薰明明是這樣想的……
他停下腳步,沒有迴頭,冷若冰霜地問:
“何事?”
祁宴扶著桌邊,吃力地站起來,喘著氣說:
“你先別走,你……再待一會兒,至少不要讓我以為,我還在夢裏……”
夏薰冷冷道:
“你沒有做夢,你的夢裏不會有我,我不會願意入你夢中的!
祁宴渾身一震,表情大慟。
“是了……”他垂下眼睛,自嘲道:“我總是叫著你的名字醒來,卻沒有夢見過你一次,除了——”
夏薰心頭竄起一股無名的憤怒:
“你到底要說什麼?!”
祁宴抬起頭,癡癡看著他的背影:
“我沒力氣了,你轉(zhuǎn)過來,這樣同你說話,有些費(fèi)力!
夏薰勉強(qiáng)側(cè)身對他。
“有話快說!”
祁宴喘了幾下,慢慢平靜下來,他閉了閉眼睛,輕聲問:
“你喜歡喝茶嗎?”
夏薰不耐迴道:
“莫名其妙,喜不喜歡又如何?”
祁宴平靜道:
“我記得你從前不愛喝茶,你總嫌茶水苦澀,無論我怎麼勸,你都不肯多喝,說你還沒到老頭子的年紀(jì),欣賞不了茶葉有什麼好!
夏薰隨意一答:
“嶺南地處濕熱,每日都要大量飲水,當(dāng)?shù)厝讼矚g喝茶,我便學(xué)著喝了,有什麼問——”
靈光一閃,他忽然明白,祁宴為何這樣問。
他驀地停住,僵硬迴頭看向祁宴,一臉不敢相信:
“——剛才我睡著的時候,你是不是醒來過?”
祁宴一頓,有些驚訝,慢慢竟露出一個讚許的笑容:
“你果然長大了,不像以前那麼稚嫩。”
夏薰的臉沉了下來,咬著牙說:
“你卻沒有變,還是和以前一樣狡猾。”
祁宴分明是在試探他。
這不是他第一次醒來,夏薰撐在桌子上睡覺時,他一定醒過一次。
他曾下令,不許把脂歸受罰一事告訴夏薰,但夏薰還是來了。
祁宴醒來後,定會向夏薰身邊的下人問話。
下人一定告訴他,夏薰嫌棄新來的侍女茶道不精,非要脂歸親自給他泡茶,他沒辦法,才把祁宴責(zé)罰脂歸的事告訴夏薰。
祁宴記得,多年前夏薰從不喝茶,怎會嫌別人泡的茶不好喝。
他之所以說,非要脂歸伺候不可,不過是尋個借口,探問出她真實(shí)的下落。
那又是誰,對他說了什麼話,才讓他對脂歸的去處起了疑心?
祁宴發(fā)現(xiàn)漏洞,為了查出最初走漏消息的究竟是誰,刻意試探夏薰。
而夏薰不察,還老老實(shí)實(shí)作答。
夏薰不寒而栗,渾身的血都涼了。
他意識到,麵前的人,縱然虛弱,縱然剛從昏迷中醒來,依舊銳利老辣。
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一問,背後不知藏了多少算計。
他沒有變,還是當(dāng)初那個工於心計的祁宴。
夏薰這點(diǎn)小算盤,在他眼裏,不過班門弄斧。
夏薰冷冷一笑,幹脆全告訴他:
“想必你也猜到了,你新指給我的侍女是脂歸的同鄉(xiāng),脂歸要被你趕出府,她心中難過,在我麵前露了行跡,我追問之下才知曉。為了不連累她,我故意編了個理由。
“我沒有你那麼聰明,想不出萬全的計策。脂歸的事就是她告訴我的,你要是氣不過,就把她們倆都?xì)⒘,要是還不行,可以連我一起殺了!
祁宴立刻解釋: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擔(dān)心府裏下人人多嘴雜,在你麵前亂說話!
他歎了口氣,又說:“我已經(jīng)把脂歸留下了,你不用替她擔(dān)心!
夏薰緩緩搖頭:
“我沒工夫擔(dān)心她,我是擔(dān)心我自己,我永遠(yuǎn)也不可能贏得過你,如果你想殺我,我定死無葬身之地,你如此深不可測,在你身邊,我隻感受到恐懼。”
他邊搖頭邊後退,沒有注意到地上有一張矮幾,再退下去,他就要被絆倒了。
祁宴連鞋都沒穿,光腳衝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
夏薰頭發(fā)都要豎起來了。
“你要幹什麼?!”
祁宴攥住他的手腕,不讓他走。
“夏薰,你聽我說!從前我接近你,的確別有所圖,可如今不一樣了!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我不敢有什麼奢望,隻求你別怕我、別躲我、不要再用這樣陌生的眼神看我!”
他熾熱而渴切,深情又癡狂。
看到他的表情,聽到他說話的語氣,任何人都會信任他。
全天下,隻有夏薰不為所動。
“你休想騙我,我就是再蠢,也不會再被你騙第二次!”
他甩開祁宴的手,頭也不迴往外跑。
他跑得太急,撞到了門外的祁迴,還撞翻了端藥的下人。
藥碗掉在地上,藥汁灑了一片。
祁宴在身後喊他,祁迴忙著攙扶,下人跪在地上,手忙腳亂收拾碎片。
屋裏動靜太大,一片兵荒馬亂,惹得府裏養(yǎng)的狗狂吠不止。
夏薰不管不顧,奪門而出。
狗叫聲越來越近,不一會兒,一隻棕色的拂菻犬出現(xiàn)在長廊拐角,衝著夏薰大叫。
夏薰一點(diǎn)不害怕,繼續(xù)往前跑。
經(jīng)過拐角時,拂菻犬突然停下吠叫,鼻子一抽一抽,不知聞到什麼氣味。
不一會兒,它眼睛一眨,忽然搖起尾巴,還越搖越歡。
它搖頭擺尾跟到夏薰身後,著急地站起來,用兩條前腿撲他的膝窩。
夏薰不得不停下腳步,低頭看它。
它毛色幹枯,胡子發(fā)白,門牙掉了幾顆,一叫就露出黑色的豁口,四條腿的關(guān)節(jié)全都腫大變形,一看就是條很老的狗。
夏薰看清它長相的瞬間,倏地呆立當(dāng)場,心髒都不跳了。
他不敢移動分毫,連氣都不敢喘,顫抖著對老狗說:
“……玉珠……是你嗎……?”
認(rèn)識祁宴那年,夏薰家裏養(yǎng)了條拂菻犬,本是他二哥花重金買下,用來向狐朋狗友炫耀的。
弗菻犬來到他家,隻有幾個月大,正是需要悉心照顧的時候。
小狗非常黏人,而且很認(rèn)主,隻黏夏形一個。
夏形拿它出去炫耀一圈後,很快就不喜歡它,把它丟到一邊,理都不理。
他院裏的下人趨炎附勢慣了,見主人不喜歡,誰都不照料小狗,連飯食都不喂給它。
小狗餓了幾天,找不到吃的,跑到夏薰院裏來。
起初夏薰不敢收留它,夏形性情跋扈,若是輕易染指他的東西,恐怕要對夏薰大發(fā)雷霆。
去爹娘那裏告他一狀也就罷了,說不定還要揮拳頭來和他打架。
夏薰當(dāng)然不怕和他打一場。
雖然他從沒贏過,可他也從來沒認(rèn)過輸,即便被夏形打得鼻青臉腫,他也絕不討?zhàn)垺?br />
夏形發(fā)現(xiàn)他是這樣的性格,漸漸覺得欺負(fù)他沒趣,便不招惹夏薰,轉(zhuǎn)而拿夏薰院裏的下人撒氣。
下人們不能反抗,隻能乖乖受著。
夏薰氣得要死,卻無能為力,找爹娘說理也沒用。
夏薰的娘不是他親娘,他親娘是個來路不明的歌伎,生下他沒多久就死了。
他爹夏弘熙和她不過一夜露水姻緣,對她沒有半點(diǎn)真情,他嫌棄她出身低賤,連帶著也不喜歡夏薰。
不管兄弟倆發(fā)生任何爭執(zhí),夏弘熙都站在夏形那邊。
為了下人的安全,夏薰隻好學(xué)著忍氣吞聲,盡量不跟夏形正麵起衝突。
一聽說小狗是夏形買來的,他二話不說,就讓韶波送迴去。
韶波舍不得。
她把骨瘦如柴的小狗抱在懷裏,絲毫不在意它身上的灰。
她穿的可是夏薰新送給她的羅裙,小狗泥濘的爪子踩在她身上,留下了好多爪印,她也不在乎。
她撥開小狗胸口的毛,給夏薰看它突出的肋骨。
“小少爺,您看!它都瘦成這樣了,我們再不管它,它就要餓死了!”
夏薰看著也很心疼。
“不是我不想養(yǎng)它,可它是我二哥的狗!他怎麼可能舍得給我?再說,要是我跟他要,他發(fā)脾氣怎麼辦?到時候你們又要遭殃了!”
韶波心一橫。
“奴婢去求他!大不了讓他用鞭子抽一迴,又不是沒被抽過!”
小狗躺在她懷裏,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還要用舌頭舔她的手、衝她搖尾巴。
夏薰拗不過她。
“算了算了,我去找大哥!”
大哥夏聞是夏弘熙第一任正妻所出,與二哥不同,他性格更溫和公正。
雖然他也看不起夏薰,可他明理,從不和夏薰計較,也不做仗勢欺人的惡行。
如果能征得他的同意,留下小狗,他二哥也沒話說。
夏薰理了理衣服,走到大哥院裏去。
他知道府裏的人都不待見他,很少出自己院子。
主動到大哥那裏去,可是頭一迴。
夏聞不鹹不淡地接待他,臉色不好也不壞。
夏薰向他說清來由,他很快答應(yīng)。
夏薰又問,二哥會不會有意見?
夏聞?wù)f,夏形早就不想要它,假如夏薰不來要,他準(zhǔn)備叫下人趕它出去,讓它自生自滅。
夏薰再三道謝,急急趕迴院中,把好消息告訴韶波。
韶波樂得跳起來,趕緊給小狗找來一大堆吃食,它吃得狼吞虎咽,不一會兒就肚皮溜圓。
小狗通體雪白,夏薰給它起名,叫做玉珠。
夏府抄家當(dāng)天,二哥夏形早就死了。
他嫡母被皇帝賜了白綾,屍體就懸在正房橫梁上,他爹被祁宴砍了頭,腦袋咕嚕嚕滾到他腳邊。
當(dāng)晚,他和夏聞下了詔獄。
自此後,他再沒見過玉珠。
他能為它想到最好的結(jié)局,就是被吃狗的人毒死,總好過饑腸轆轆數(shù)日,在極度的饑餓中痛苦死去。
在嶺南的頭幾年,夏薰白天忙忙碌碌,沒工夫想它。
天黑了,躺在床上,他總是難過得睡不著覺。
他在自己的墓碑旁,給玉珠立了一個小小的墳,把寫了它名字的紙條埋在墳?zāi)寡Y,當(dāng)做僅有的祭奠。
幾年後,祁宴府裏,夏薰又和它見麵了。
夏薰一叫它的名字,它就激動地狂吠,原地蹦躂想要夏薰抱它。
夏薰彎下身,將它抱起來。
玉珠不停舔舐他的臉,熱烘烘的身體在他懷裏拱來拱去。
祁宴從房裏出來,也不靠近,隻遠(yuǎn)遠(yuǎn)看著。
在他的示意下,祁迴向夏薰走去。
夏薰臉上還殘留著震驚的表情:
“這是玉珠?這……怎麼會——?弗菻犬的壽命不過三五年,玉珠怎麼可能還活著??”
祁迴點(diǎn)頭。
“它就是玉珠,這些年,它一直養(yǎng)在我們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