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老了。
它今年已有八歲,算是狗裏的老頭子。
它唿吸聲很大,喘起氣來,唿哧唿哧,像燒火用的風(fēng)箱。
它還記得夏薰,一見到他,就把他認(rèn)出來了。
夏薰把它抱到懷裏,摸著它身上的長毛。
玉珠激動地下半身都在搖晃,不停舔夏薰的臉。
夏薰失而複得,還沒反應(yīng)過來,喃喃道:
“……你們怎麼找到它的……?”
祁迴說:
“您……不在了以後,突然有一天,玉珠出現(xiàn)在府裏,我?guī)死@著圍牆走了一圈,發(fā)現(xiàn)我們兩府之間有個狗洞,它應(yīng)該就是從那裏鑽過來的。”
祁宴往前走了兩步,沒有靠近,似乎是在躲玉珠。
夏薰記得他並不怕狗,那時他經(jīng)常抱著玉珠來找祁宴,祁宴很喜歡逗它,會陪它玩,經(jīng)常喂它肉吃。
祁迴解釋道:
“您出事後,玉珠就不太親近大人,大人如果靠近它十步以內(nèi),它定狂吠不止,有時還會撲上去撕咬大人的衣服。”
夏薰看了看懷裏的老狗。
它黑色的眼睛又圓又亮,眼中充滿慈柔的光。
它不是條暴躁的小狗,從前即使受了人欺負(fù),也隻會跑到夏薰懷裏,委屈地嗚嗚叫。
他從沒見過它齜過牙,一次都沒有,更別說咬人。
夏薰把手放在它肚皮上,雜亂的心跳聲撲通撲通,從夏薰手底傳來。
還有它粗糙的唿吸聲,也不同於尋常的犬隻。
夏薰問祁迴是怎麼迴事。
祁迴告訴他:
“找人來看過,它年紀(jì)大了,心髒和肺都很衰弱,治是治不好,隻能讓它盡量過得舒服些,好在它精神還不錯,每日能吃能睡,您不必過於擔(dān)憂。”
夏薰輕撫它額頭,一時百感交集,萬千心緒,不知從何說起。
他無言地站在長廊裏,祁宴就隔著不近不遠(yuǎn)的距離看他。
祁迴不知何時已經(jīng)退下,隻剩下他們二人,默然立於晚風(fēng)中。
良久後,夏薰放下玉珠,起身對祁宴說:
“……多謝了。”
祁宴看不出表情:
“你把它帶到你房裏去吧,它本來就是你的狗,理應(yīng)物歸原主,迴到你身邊。”
夏薰低頭看向玉珠,玉珠仰臉瞧他,它還是很激動,發(fā)出低低的吠叫聲,好像是在催促他,快點(diǎn)帶它迴家。
過了許久,夏薰輕聲說:
“可這裏不是我的家。”
這之後,夏薰過了幾天消停日子,每天做的最多的,就是抱著玉珠,坐在湖邊發(fā)呆。
玉珠幼時很淘氣,總愛到處亂跑。
到了這個年紀(jì),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睡覺。
夏薰坐在椅子上,望著湖水,玉珠就窩在他懷裏,從早到晚打著瞌睡。
除了吃飯,幾乎沒有醒著的時候。
夏薰?jié)u漸意識到,它也許沒有很長的壽命了。
他不覺得悲傷。
當(dāng)他得知這些年玉珠都好好地活著,他便從悔恨中解脫出來。
他不用幻想它的死狀,不用再咀嚼失去它的痛苦,不用在深夜裏懺悔,沒有好好對它。
玉珠活在祁宴家,過了衣食無憂的七年,比他這個主人舒心太多。
有它陪在身邊,夏薰緊繃的情緒得以放鬆。
他不再費(fèi)心思去想,祁宴帶他迴來,到底為了什麼。
他也不願花精力思考,那張藏在糕點(diǎn)裏的字條,究竟是誰寫的。
祁宴非要帶他迴來,他就住著。
如果祁宴要?dú)⑺桶蜒劬﹂]上,不過一刀而已。
與玉珠重逢的第二日,脂歸也迴來了。
她跪了一天一夜,膝蓋受損,走路一瘸一拐。
見到夏薰,就要跪下給他磕頭。
夏薰讓她別做無謂的事:
“不用謝我,我不是有意幫你。”
脂歸便閉了嘴,走到一旁,取出茶具,在爐火上放了一壺水,為他泡茶。
等待水開時,她幾次背過身,悄悄揉搓自己的膝蓋。
夏薰沒出聲。
過了一會兒,水燒開了,他就對脂歸說:
“有件事交代你做。”
她立刻站起來,恭敬地垂下手。
夏薰淡淡道:
“你到湖邊坐著,替我數(shù)數(shù),湖裏到底有多少隻紅色的鯉魚。”
脂歸不明所以,應(yīng)聲照做。
湖水中,魚群一會兒遊到東,一會兒遊到西,全都是紅色,幾乎沒有任何區(qū)別。
起初脂歸還能分清,沒多久眼睛就看花了。
魚群一動,打亂了她的計數(shù)。
她眨了眨酸澀的眼皮,正準(zhǔn)備從頭開始數(shù),忽然怔住。
——她突然明白夏薰的意思了。
他不是真的要她數(shù)魚,他是看出她膝蓋疼,找個理由讓她休息,不用幹活。
脂歸鼻子一酸,忍不住迴頭看了一眼。
夏薰抱著玉珠,坐在搖椅上,已經(jīng)睡著了。
又過幾日,到了祁宴的休沐日。
用完午膳,他突然提出,要帶夏薰去蕪園。
蕪園是城西的一處園林,依山而建,園林裏,除了常有的花卉草木,還擺放了許多精巧的木質(zhì)工藝品。
蕪園的主人與皇家沾親帶故,自視甚高,他圈下這塊本不屬於他的土地,將其變成自己私有,還不允許他人隨意進(jìn)入,隻將蕪園開放給京中的達(dá)官貴人。
夏薰從小不愛讀書,偏偏喜歡木工,愛做些木質(zhì)的小玩意,經(jīng)常被爹娘責(zé)罵,說他年紀(jì)輕輕就玩物喪誌,以後難登大雅之堂。
為了不惹他們生氣,夏薰不再明目張膽地做,每次從書院迴到家,關(guān)上門窗,才敢偷偷把他那套工具拿出來。
書院裏的其他人,知道夏薰不受夏弘熙重視,幾乎都不與他說話,夏薰也懶得理會他們。
隻有賀琮不嫌棄他,經(jīng)常與他交談幾句。
夏薰就是從他那裏,聽說了蕪園。
他不敢央求爹娘或者哥哥們引薦他去,有一次趁著書院休息,夏薰帶著韶波自己跑去了。
蕪園的主人不讓他進(jìn)。
他說,他聽過他爹夏弘熙的名字,也聽過他兩個哥哥的名字,唯獨(dú)沒聽說過他。
他還說,夏薰定是騙子,知道夏弘熙聲名在外,就假扮成他兒子,跑到蕪園招搖撞騙。
他斥責(zé)夏薰:
“我才不會上你的當(dāng)!趕緊給我滾!”
夏薰無言以對,和韶波兩個人灰溜溜地迴來了,什麼也沒看見。
他心裏委屈,當(dāng)夜就翻牆而過,去找祁宴。
祁宴摸他的頭,還找出一籮筐的話安慰他,他覺得好受多了,又翻牆迴去。
過了幾日,夏薰再去找他,祁宴像變戲法一樣,從櫃子裏取出一隻木頭鴨子。
祁迴找來水盆,往裏麵倒?jié)M水。
祁宴將鴨子放在水上,它竟自己遊了起來。
夏薰又驚又喜,問他從哪裏找來這麼精巧的玩具。
他說:“我和祁迴一起做的。”
他給夏薰看他的手。
他的指腹間都是細(xì)密的傷痕,夏薰看得出來,這些都是被木屑和刀具磨出來的痕跡。
祁宴還說:
“目前我身份低微,沒辦法帶你去蕪園,等以後有機(jī)會,我一定讓蕪園的主人親自來請你。”
夏薰感動得要命:
“什麼破蕪園?我才不稀罕!要我說,這隻木鴨,勝過他滿園子的寶貝!”
祁宴就看著他笑。
如今,整座京城,沒有中書大人不能去的地方,蕪園也不例外。
祁宴帶出門的侍從很少,除了祁迴和脂歸,就隻有一個馬夫。
出府前,他往夏薰頭上蓋了一個鬥笠,鬥笠四周垂著一層薄紗,比女子戴的帷帽短上幾寸。
祁宴囑咐道:
“你過去不怎麼出府走動,京中沒有太多人見過你,可你身份特殊,以免暴露,還是小心些。”
夏薰看了看門外,馬車離府門不過幾步之遙,這麼點(diǎn)距離,哪有人能看清他的臉?
他不想和祁宴爭辯,幾步邁上馬車,一進(jìn)去,就把鬥笠摘下扔到一邊。
祁宴歎了口氣,把車窗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馬車緩緩向前進(jìn),夏薰一直看著窗外,把後腦勺對著祁宴。
出了坊門,祁宴突然開口:
“你還記得嗎?從前我說過,要讓蕪園的主人親自來接你,眼下怕是做不到了。”
夏薰冷聲冷氣迴應(yīng):
“是嗎?我已經(jīng)忘了,你也忘了吧。”
祁宴的表情漸漸黯淡,他收迴望向夏薰的目光,盯著膝頭,久久不語。
馬車不疾不徐,碌碌前行。
車窗外的風(fēng)景,漸漸從繁華的街頭巷尾,變成田間村舍。
到了離蕪園還有幾裏的地方,祁宴忽然靠近車窗,朝外麵看了一眼。
過了一會兒,他叫馬夫停車。
待車停穩(wěn),他幾步下去,站在車旁,迴頭對夏薰說:
“山間的花開得不錯,剩下這段路,我們走過去吧。”
夏薰紋絲不動。
“我不想看花,你請自便。”
祁宴等了一會兒,看他還是不動,攔腰把他抱下去。
夏薰正要發(fā)怒,祁宴已經(jīng)將他放在地上,一頂鬥笠戴在他頭上,薄紗遮住視線。
祁宴說:“走吧。”
馬夫揮下韁繩,帶著車上的祁迴和脂歸繼續(xù)往前。
祁宴不再等待,轉(zhuǎn)身走進(jìn)小路旁的樹林中。
夏薰環(huán)顧一圈,四周山林密布,無從辨別方位,就算他想獨(dú)自走迴祁府,也不知該往哪個方向去。
他十分不滿,又無可奈何,被迫跟在祁宴身後,往密林間行進(jìn)。
祁宴邊走邊說:
“方才的話,我還沒有說完。幾年前,蕪園換了主人,原先的主人犯了罪,人已經(jīng)不在了,園內(nèi)的木擺件也被一把火燒了,目前它對百姓開放,成了一處尋常的踏青之地。”
夏薰心疼那些工藝品,忍不住追問:
“主人犯罪也就罷了,那些擺件都是木匠辛辛苦苦做出來的,怎能說燒就燒?”
祁宴腳步不停:
“蕪園主人的案子是我審的,東西也是我燒的。”
夏薰詫異道:“為何?”
祁宴輕描淡寫地說:
“那時我以為你死了,我記得,你很喜歡那些東西。我想,既然你生前沒有看到,就讓它們到地下去陪你。結(jié)案後,我放了把火,燒得幹幹淨(jìng)淨(jìng),一件不剩。”
夏薰一時怔忪。
祁宴繼續(xù)道:
“要是知道你還活著,我一定全都保存下來,等你迴來看。”
夏薰沒有說話。
祁宴好像也不需要迴應(yīng),他低聲自語:
“如今想要彌補(bǔ)你,也來不及了。”
夏薰低下頭,避開裸露在地表的樹根,沉默地往前走。
薄紗垂在他眼前,目之所及的一切變得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就這樣又走了一段距離,祁宴忽地停下腳步。
夏薰神思恍惚,差點(diǎn)撞上他的後背。
他站穩(wěn)腳步,奇怪地問:
“為何突然停下?”
祁宴看了看天,說:“……我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