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薰愕然:“什麼?”
他們下午出發,離開祁府到現在,不過一個時辰。
原先還是晴空萬裏的天空,一不留神,已經被烏雲遮蓋。
夏薰抬頭望了望天,甚至找不到太陽在哪裏。
祁宴不慌不忙,繼續往繁盛的花樹深處走去。
夏薰停下腳步:
“既然找不到方向,怎麼也該往迴走,你執意往前,要去哪裏?”
祁宴語氣平穩,一點也不著急:
“不用擔心,祁迴在蕪園遲遲等不到我們,自然會來尋找。”
他迴頭看夏薰一眼,居然衝他笑了:
“何必滿目焦急?今日難得有空,欣賞漫山遍野的美景,豈不比去看被火燒過的蕪園更有意趣。”
他神態自若,夏薰忍不住懷疑,他是故意帶他偏離大路的。
祁宴繼續道:
“我隱約記得前方有條溪流,是從蕪園流過來的,我們到水邊,順著溪流方向往上遊走,應該就能找迴去。”
他這樣說,夏薰便跟在他身後。
一路上,誰也沒有開口。
夏薰自是沒有心情欣賞山花野草,祁宴這個提出要看花的人,也隻管專心行走,沒有半分賞花的意思。
他們就這麼走著,直到昏暗的天空從四麵八方籠罩而來。
那條存在在祁宴話中的小溪,終於出現在眼前。
夏薰實在走不動了,扶著樹幹,坐到溪邊的大石頭上。
祁宴從懷裏掏出火折子:
“祁迴肯定知道我們迷路了,應該已經派人來找,我們生個火堆,有了火光,他們更容易發現我們。”
他輕輕一吹,火折子騰起火花。
他隨意找來幾根樹枝,放在火上。
燒了許久,樹枝都不起火。
夏薰本打算冷眼旁觀,被夏末的風一吹,渾身發涼,迫切需要取暖。
他站起來,借著昏暗天光四下尋找,找到幾根長在樹上、離地麵較遠的樹枝,折下來丟給祁宴。
祁宴一把接過,問:
“這些與我手中的有何分別?”
說話間,火折子上的幾顆火星,濺到夏薰新找的樹枝上,幹枯的枝條瞬間燃起火苗。
祁宴驚訝地看向夏薰。
夏薰拿過他手裏著火的樹枝,放在地上,又從石頭表麵,拔下幾叢幹燥的苔蘚。
數日沒有下雨,這些苔蘚一點水分也沒有。
他把苔蘚撒在火上,火苗騰地竄起來,越燒越旺。
他再把祁宴找來的樹枝放在火苗上方,簡單搭出塔狀。
火焰舔舐著樹枝,漸漸燒成一個大火堆。
祁宴愈發驚異:“你——”
夏薰冷冷道:
“你找的木頭太濕,引火困難,等起火以後再拿來燒,不容易有黑煙。”
祁宴坐在火邊,火光形成的暗影,在他的臉上起伏。
沉吟片刻,他問:“……你怎麼知道這些?”
夏薰沒有迴答,走到一旁。
方才他用餘光瞥見,那裏好像有什麼東西。
他用腳踢開一片雜草,果然見到意料之中的場麵。
——一隻野兔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頸間有大片血跡。
它的血引來嗜血的昆蟲,棕色的皮毛間,黑色的蟲子穿梭其中,吸食著它的血。
祁宴走到他身旁,低頭一瞧,猛然皺眉:
“穢物!別看了!”
他想把夏薰拉開,夏薰甩掉他的手,彎腰抓住兔耳,將野兔屍身提了起來。
“夏薰!”祁宴提高音量:“快鬆開,別碰它!小心——!”
蟲子受到驚動,在屍體上跑來跑去,夏薰木然地拍掉它們,任它們掉在他腳邊,倉皇逃走。
祁宴一把抓住他的手:
“你要幹什麼?!不怕被咬嗎??”
夏薰反問:“還能幹什麼?帶迴家欣賞嗎?當然是拿來吃。”
祁宴瞪大眼睛:
“這如何吃得?!”
夏薰把兔子提起來,按了按它的腹部。
“如何吃不得?這兔子是被黃鼠狼咬死的,屍體還帶著餘溫,死了不超過半個時辰。那些蟲豸剛剛爬到它身上,還沒來得及吸血就被我抖掉,它的肉很幹淨,烤熟了就能吃。”
祁宴斥道:
“荒唐!你我又不是山間野獸,怎可吃此等穢物?你要是真餓了,祁迴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我們,到時——”
夏薰對上他的視線:
“中書大人要是嫌棄,隻管看著我吃。”
他甩開祁宴的手,提著兔子走到溪邊,仔仔細細清洗它的皮毛,將血跡與塵土一並洗淨。
不知什麼時候,祁宴來到他身後:
“……你在嶺南,經常……吃這種東西?”
作為流放地的竇州,毒瘴遍布,蟲蛇肆虐。
隻有在縣城附近,由於砍倒了大量樹木,瘴沼之毒減少許多,才適合生存。
夏薰和大哥剛剛脫身之時,害怕被認出來,不敢接近人多的地方,隻能躲藏在林中。
當地的獵戶收留了他們,把家裏的柴房讓給他們住,還教他們打獵。
這些生存技巧,都是那時學來的。
麵對祁宴的問題,夏薰不說話,算是默認。
他在岸邊摸索,尋到一塊邊緣銳利的石頭。
兔子身上有傷口,用石頭從那裏下手,可以把它的皮剝下來。
它的屍體還未完全冷卻,夏薰扯開它傷處的皮膚。
野兔屍體裏,未幹的血液順著他的手,源源不斷往下流。
祁宴陡然一震,奪下兔子,遠遠扔到一邊,把他夏薰的手死死按在溪流裏。
他用力揉搓夏薰的雙手,要把他手上的血清洗幹淨。
他力氣極大,夏薰手背上的皮膚很快被他搓得發紅。
“夠了!”
夏薰狠狠推開他,祁宴狼狽歪倒在地,衣擺垂進溪水,迅速被溪流浸濕。
夏薰憤怒質問:“你這是做什麼??”
祁宴怔怔坐在地上,半晌,才搖搖晃晃站起來。
夏薰不理會他,將兔子撿迴來,放進溪水裏,重新洗刷幹淨。
祁宴慢慢蹲到他身邊,再一次,從他手中拿走兔子。
和它一起被拿走的,還有那塊石頭。
他低聲說:“……我來吧。”
他的聲音很沙啞。
夏薰真的看不懂他要做什麼。
“你來?別說剝皮了,你這輩子進過廚房嗎?”
祁宴執意要親自動手。
“我來吧,我不想看見你沾到血,即使不是你自己的血,也不想……”
停頓片刻,他喃喃自語道:
“……有一天我夢見你,那是唯一的一次,你站在我麵前,渾身都是血……”
他說不下去了,停下來喘了口氣,繼續道:
“我不能再見到那樣的場景,一次……都不能。”
他拿起石頭,笨拙地切割兔子的皮毛。
祁宴沒有幹過活。
哪怕夏薰認識他時,是他最潦倒的時刻,他身邊也有祁迴服侍。
夏家出事後,夏薰自欺欺人,逃避現實,不願了解祁宴和他爹之間的恩怨。
他隻從大哥那裏斷斷續續聽到過一些。
祁宴爹娘身份高貴,遠非夏家能比。
他們的死,確實是夏弘熙一手造成。
如今祁宴官拜中書侍郎,卻要在鄉下山野間,替他這個仇人的兒子,將一隻野兔剝皮拆骨。
夏薰怎麼看都覺得,眼前的畫麵很滑稽。
他抱著手站在一邊,冷眼旁觀,不置一詞。
漆黑夜色中,祁宴忍著血腥味,將兔肉一點點割下。
他的動作相當生澀,還有許多肉附著在毛皮上,沒有被他割下來,就這麼丟棄了。
鮮血流了他滿手,他來不及洗掉,衣袖漸漸染成黑紅色。
他把洗幹淨的兔肉遞給夏薰,夏薰分別插在幾根樹枝上,放到火上烤。
不多時,一陣肉香味傳來,兔肉烤熟了。
夏薰拿起來,吹了吹,就要咬。
祁宴按住他的手:
“我先嚐嚐,我吃了沒問題,你再下嘴。”
夏薰不勝其煩:
“我吃過很多比這還要糟糕的肉,還有很多你沒見過的,更惡心,可我不是還好好活著?”
他避開祁宴的觸碰:
“這股香味很快會把別的動物引來,要吃就快吃!”
祁宴收迴手,拿起一根肉串,表情複雜。
他們身上沒有香料,烤出來的肉平淡無味,絕對算不上好吃。
祁宴將肉放到鼻下聞了聞,勉為其難送進口中,咀嚼好久,才艱難咽下。
幾串兔肉吃完,夏薰總算不覺得那麼冷了,他把手放在火上,汲取著溫度。
祁宴望著火堆,不知在思索什麼。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說:
“我第一次見到你,你抱著玉珠躲在雜草堆裏,我看著草叢翻動,還以為是哪裏來的野兔。”
夏薰手一抖:“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祁宴好像沒聽見,搖了搖頭,悵然道:
“夏家人對你並不好,尤其是你二哥夏形,他總欺負你。我很心疼,又幫不上忙。”
他陷入迴憶,神思飄忽:
“……那時我對自己說,所有你在夏家沒有得到的,我都會補償你,所有夏形對你做過的事,我都要讓他親自品嚐一遍。”
提到夏形,祁宴眼中流露出一絲狠厲。
夏薰看在眼裏:
“不要再說無謂的話,夏形已經死了。”
頓了頓,他輕聲問祁宴:
“……是你殺了他嗎?”
他的話打斷祁宴的迴憶,讓他原本恍惚的神情逐漸清明。
祁宴久久沒有迴答,直到天上飄起細雨。
他站起身,拿起火堆裏最粗的那根木頭,當做火把。
“我剛才四處看過,前麵不遠處有個山洞,下雨了,進洞躲躲吧。”
祁宴在迴避他的問題。
夏薰沒有追問。
答案早已昭然若揭,就算祁宴不說,難道他不知道嗎?
執意要問,分明是在自討苦吃。
他抹去眼睫上的雨水,跟在祁宴身後走進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