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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洞內還算幹燥,祁宴把當做火把的樹枝,插在牆上的巖縫間。


    他尋了洞內一處高地,解下外袍鋪在上麵,對夏薰說:


    “過來歇一會兒,我在旁邊守著,要是祁迴帶人來到附近,我也能馬上發現!


    夏薰不過去:


    “中書大人不必如此,我一介判了流刑的犯人,土階茅屋住慣了。倒是你錦衣玉食,恐怕不習慣吧。”


    祁宴沒有說話,隻是靜靜望著他,目光中有難以察覺的心疼。


    夏薰與他間隔一段距離坐下,合衣躺在地上。


    他轉過身,背對祁宴,仍能感覺到他的視線附著在自己背後。


    夏薰很疲憊。


    他屈起胳膊枕著,沒多久就開始犯困,眼皮逐漸沉重,意識緩緩抽離。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身後有腳步聲。


    ——是祁宴。


    他拾起外袍,想要蓋在夏薰身上,又怕驚醒他,舉著衣服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收迴手,沒有將外衣放下。


    聽到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夏薰再也支撐不住,墜入沉睡。


    他又做了那個夢,他已經很久不做這個噩夢了。


    他夢到他坐在去嶺南的囚車上。


    趕赴竇州途中,他就開始生病,到了嶺南,徹底一病不起。


    這給了他大哥充分的機會,讓夏薰借著生病假死,順利脫身。


    但夏薰那時病得太重,成日都在昏迷。


    夏聞還是戴罪之身,每日還要服苦役。


    他把夏薰藏在一座破廟裏,每天隻有等到苦役活幹完了,才能偷偷跑出來喂他幾口水喝。


    就這樣,還要冒很大的風險。


    一旦被看守知道他偷溜出來,免不了要挨上幾鞭子。


    夏薰的病情每況愈下,眼看假死就要變成真死。


    危難關頭,是賀琮趕來。


    他在京城聽聞夏薰的死訊,不顧一切跑來,想要給他收屍,這才發現真相。


    他花光身上所有的錢,買下一間茅屋,把夏薰藏起來、給他請大夫、替他抓藥。


    得賀琮傾囊相救,夏薰艱難活了下來。


    病好後,他極度虛弱,坐都坐不起來,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才勉強能下地走動。


    賀琮自始至終都陪在他身邊,一直到夏聞也找到機緣脫身,他才離開。


    臨走前,他對夏薰說,等風頭過了,他還會迴來找他。


    “到時候我帶你走!天涯海角,我們哪裏都可以去!”


    夏薰閉了閉眼,沒有迴答。


    賀琮一腔赤誠漸漸冷卻,眼裏的光霎時黯淡下去。


    “我就知道……”


    他很不甘心。


    “我就知道你忘不了他!你病得最重的幾天,是我在你身邊照顧你,你高燒不退、囈語不斷,你還記得你在昏迷中說了什麼嗎?”


    夏薰搖頭,懇求他別說了。


    他不依不饒:


    “你一直在喊祁宴的名字!是他把你害成這樣,可你還想讓他來救你!”


    後來夏薰經常做類似的噩夢。


    他夢到他處在不間斷的痛苦中,肉體上的疼痛連綿無絕、永無寧日,他反複說著:


    “祁宴,我好疼,你為什麼不來救我?”


    有的時候,他甚至會叫著祁宴的名字,將自己從夢中驚醒。


    他不願意睡在靠近祁宴的地方,他怕他又會在夢裏叫他。


    祁宴已經將他舍棄了,他頭也不迴地拋下他。


    夏薰絕不會讓自己在他麵前,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麵。


    他要讓祁宴明白,即使沒有他在,他也能活得好好的。


    祁宴背靠巖壁,坐在夏薰背後,視線鎖定在他身上。


    木棍被火燒灼,時而發出爆裂聲。


    他就在火光的晃動下,看著夏薰出神。


    沒多久,夏薰像是覺得冷,手環抱在胸前,整個人緊緊蜷在一起,縮成小小的一團。


    他立刻起身,想要將自己的外衣披在他身上。


    他的衣服還沒有接觸到夏薰的後背,衣料上的熏香就散發開來。


    夏薰聞到那股香味,緊緊皺起眉頭,把臉埋向地麵,躲避著祁宴身上的氣味。


    祁宴的外袍由蠶絲織就的雲錦製成,皎月色布料上繡著隱約可見的暗紋。


    府裏的婢女每日用白篤耨為他薰衣,這種香料來自遙遠的真臘國,到了夏天也不會融化,香味悠長清遠。


    但夏薰似乎十分厭惡,蜷縮得更緊了。


    祁宴慢慢把衣服收了迴去。


    他站起身,取下火把,看了夏薰一眼,輕輕走到洞外。


    他想尋一些幹燥的樹枝迴來,在洞內點上火,讓夏薰能取暖。


    他沒生過火,在今天之前,他甚至從沒有注意過,原來樹枝還有幹燥和潮濕之分。


    他彎下腰,拾起幾根看上去不太潮濕的木枝。


    就在他抓住樹枝時,他猛地想到什麼,遽然停下所有動作,保持著半跪在地的姿勢,僵在原地。


    他知道流放地的生活很難過,發配犯人的地方,無論如何都不會是溫柔鄉。


    重遇夏薰後,他刻意地迴避這個問題,他不讓自己細想,夏薰在過去幾年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他告訴自己,往者不可追。


    原本就是他對不起夏薰,從前他以為沒機會了,每每想起都痛入心髓。


    如今夏薰迴來了,他定會傾盡一切去彌補,他一定會讓他們二人迴到原來的模樣。


    他本是這樣想的。


    可他沒有他以為的那麼堅強。


    方才他隻是從夏薰口中,聽到了一點點有關這七年的過往,就心痛得無以複加。


    他一手撐著地,另一手死死攥住胸前的衣服。


    他的心緊得像一塊石頭,嚴絲合縫堵在胸口,無論他多麼用力唿吸,都無法抵禦彌漫在胸膛裏的疼痛。


    他撐在地上的手陷在泥土裏,手指被土中尖銳的碎石刺出細碎的傷口。


    他閉上眼睛,幹澀地吞咽了幾下,強迫自己從滅頂般的心痛中抽離。


    夏薰還在洞裏,還在等他迴去生火,給他取暖。


    耳畔突如其來的腳步聲,驀地喚起他的注意。


    祁宴勉強鎮定心神,厲聲問道:


    “誰?!”


    祁迴從樹叢裏走出來:


    “大人,是我!我看您身體不適,是否需要——”


    祁宴長舒一口氣:“是你……”


    祁迴快步過來,將他扶起。


    祁宴閉了閉眼,問:


    “……怎麼樣?跟蹤我們的人找到了?”


    祁宴不是突如其來要帶夏薰下車,也不是突然奇想,領著讓夏薰步行賞花。


    那時,馬車行至山林間,祁宴忽然注意到,有人在跟蹤他們。


    他的行程是保密的,除了車上幾人,其餘無人知曉。


    跟蹤他們的人離得比較遠,祁宴猜測,他們也許是認出了他的馬車,才盯上了他。


    他借故要下車步行,帶著夏薰另選山間小路離開,其實是想要讓祁迴坐在馬車裏繼續前行,引開那群人,以便探查他們的身份和目的。


    祁迴答道:


    “馬車一到蕪園,那些人很快就圍上來,我讓脂歸和馬夫留在車中,自己躲在密林深處,暗中觀察他們的動向。


    “今日是休沐日,園中有不少百姓前來遊玩,也許是因為閑雜人等太多,那群人沒有過分的舉動,甚至沒有太過接近馬車,但他們一直停留在附近,不知在伺機等待什麼機會!


    祁宴繼續問:


    “查清他們的身份了嗎?可是陳縣公派來的?”


    祁迴說沒有。


    “他們都是普通人打扮,甚至沒有蒙麵,個個麵生,不知是不是易容!


    祁宴沉吟不語,稍後又道:“現在如何?”


    祁迴說,天黑後,那群人好像就地散了。


    但祁府的馬車尚未迴城,祁迴擔心他們還埋伏在附近。


    “我已經傳信迴府裏,叫來了幾個得力的侍衛,大人若不著急迴城,且先在這裏避上一夜,待我帶人摸清他們的底細,再迴去不遲。”


    祁宴點頭:“做得不錯,你且去吧。”


    祁迴領命,遲遲不肯離去。


    祁宴道:“可還有事?”


    祁迴猶猶豫豫地說:


    “我見您和夏公子藏身在一處山洞?您方才是在找樹枝?這等粗活怎能勞動您親自動手?還是我來吧。”


    他手腳麻利,不一會兒,就撿來一大摞樹枝。


    臨走前,他再三對祁宴說:


    “您沒生過火,點燃樹枝時,千萬要小心!”


    祁宴抱著樹枝,迴到洞中。


    夏薰還在熟睡。


    他就這樣躺在地上,慕天席地,沒鋪沒蓋,甚至連個枕頭都沒有。


    祁宴找到一個距離適中的位置,用樹枝升起一個火堆。


    火光騰起,洞內涼意立刻驅散。


    明明已經不再寒冷,夏薰卻還是牢牢抱著自己。


    他連腿都收起來彎在胸前,雙手抱住膝蓋,把臉埋在膝頭。


    他的睡姿像小孩子一樣,夢中卻依舊不得安眠。


    他整張臉都皺在一起,嘴唇翕動,低聲呢喃著什麼。


    祁宴側耳去聽。


    夏薰的囈語起先模糊不清,後來逐漸變得清晰可聞。


    等祁宴聽清夢囈的內容,頓時愣在當場,幾乎喘不上氣。


    他的心如同被利刃貫穿,疼得讓他全身都麻木了。


    夏薰在夢中低語不休的,全都是他的名字:


    “祁宴……我好冷……”


    他翻來覆去,說的都是一樣的話。


    就像他在痛苦之中,隻會期待一個人來救他。


    祁宴被翻腔倒海的愧疚與心疼捕獲,動彈不得,幾乎要變成一座石像。


    七年裏,夏薰也許曾經無數次喚過他的名字。


    那些時候,他都在做什麼?


    他遠在京城,一聲都不曾聽聞。


    祁宴渾身發冷,全身的血液幾乎凝固。


    他的心口發緊,疼得他無法唿吸。


    數不清有多少個夜晚,他都在這樣尖銳的心痛中度過。


    每每大夫來替他診治心疾,都說他是憂思過重,必是數度心痛不已,才會患上此疾。


    祁宴沒有把病放在心上,甚至把它當做對自己的懲罰。


    好像隻要心足夠痛了,他就能忘記夏薰的死。


    此時此刻,在山洞中,疼痛讓他如尖刺在喉,他忍不住悶聲猛咳了好幾下,咳不出任何東西。


    他用力攥著拳頭,站在原地緩了好久,才顫抖著唿出一口熱氣。


    原先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晰,四肢百骸的力量也漸漸恢複。


    他深深喘了幾口氣,慢慢蹲下,將外衣鋪在地上,然後麵對夏薰躺上去,把這個被夢魘困住的少年,輕柔摟進懷中。


    少年。


    夏薰今年二十四歲,但在祁宴心中,他還是與他初遇時的十六歲少年。


    祁宴調整姿勢,讓夏薰躺在他身上,遠離冰涼的泥土。


    夏薰愁眉不展,還在喚他的名字:


    “……祁宴……”


    祁宴環抱住他,強忍滿目酸澀,在他背後輕輕撫摸。


    “我在……我一直在……”


    他言語哽咽,說話都發著顫。


    他按住夏薰後腦,把他的臉貼在自己心口。


    夏薰的手仍舊握成拳頭,縮在胸前,他的表情沒有那麼痛苦,卻還是眉頭緊皺。


    不過,他不再囈語了。


    至少,在祁宴懷中,他能獲得片刻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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