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夏薰從夢中驚醒。
他睜開眼睛,愣了很久,才想起來身處何地。
火光早已熄滅,洞中漆黑一片。
他緩了緩神,這覺睡得並不安穩,可他居然沒有覺得寒冷。
月光從雲層裏透出來,照進洞中。
他借著幽微的光線,看見祁宴的臉,他的臉龐離他不過隻有數寸。
他驚得立刻坐起來,原來他方才一直躺在祁宴的胳膊上。
他的體溫源源不斷傳過來,夏薰才沒有感覺冷。
祁宴似有觸動,人雖未醒,如同本能般伸出雙臂,牢牢抱住夏薰的腰。
“夏薰,別走……”
夏薰僵硬著身體,任他抱著,直到他再度睡熟,環在他腰間的手漸漸鬆了。
他移開祁宴的手臂,放到一旁,不由自主看向他的臉。
祁宴非常瘦,比夏薰初識他時瘦削許多。
即使在夢中,他的眉宇間也浮著一層濃重的鬱色,像是不得安睡的樣子。
他的眉間有一道深深的溝壑,就算不皺眉,眉心間都殘存著淺淺的細痕。
夏薰不懂。
他大仇得報,加官進爵,理應春風得意,眉飛色舞才是。
為何要這樣黯然神傷?
賀琮已經有兩個孩子,就連他大哥都娶了親,祁宴卻還是孤家寡人。
他動了動,好像又要抬起手來抱夏薰。
夏薰起身,睡到了離他更遠的地方。
他背對祁宴,搖了搖頭,不再去想任何有關他的事情。
枕著手臂,夏薰又一次沉沉睡去。
是鳥叫聲吵醒了他。
附近的林間有一種叫聲奇怪的鳥,天還未亮就嘰嘰喳喳叫了起來。
它們數量很多,發出的鳴叫從四麵八方傳來。
夏薰坐起來,眨了眨眼睛,神智逐漸清明。
山洞裏隻剩下他一個人,洞外隱約有說話聲傳來,他掀開祁宴蓋在他身上的外衣,起身往外走。
祁府的馬車已經停在洞外,祁迴正在和祁宴說著些什麼。
他神態十分嚴肅,祁宴也是越聽越認真。
夏薰朝他們所在的方向邁了一步,不小心踩到了一個硌腳的東西。
他拾起來一看,是一串玉佩上的紅色穗繩。
繩子鮮豔奪目,沒有褪色,應是不久前才掉在這裏。
祁宴不會用這種顏色的繩子,這不會是他的。
如此看來,昨夜除了他們二人,還有別人曾在此處經過。
夏薰正覺得奇怪,抬眼一看,忽然見到祁迴腰間的玉佩。
——那塊玉還在,隻是玉下的繩穗不見了。
他頓了頓,慢慢反應過來。
他拿著穗繩走向他們。
見到夏薰,祁迴當即閉嘴,低頭向他行禮。
祁宴迴頭,看到是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
夏薰沒有理會,舉起繩穗就問:
“祁迴,這是你掉的東西嗎?”
祁迴看了看它,又看了看腰帶。
“好像……確實是在下的!怎會——在公子手裏?”
夏薰說:“是我撿到的。”
祁迴道謝,想要接過。
夏薰不給。
“祁迴,你是什麼時候找到這裏的?”
祁迴對答如流:
“今日早些時候,我帶人搜尋此地,見到地上的腳印,沿著腳印,找到了洞中的大人與您。”
夏薰又問:
“昨天晚上下的雨,是什麼時候停的?”
祁迴告訴他,斷斷續續下了一陣,還未入深夜便停了。
夏薰把繩穗放到他手中:
“所以……你昨天晚上就找到我們了,對嗎?”
祁迴故作驚訝:
“公子何出此言?屬下是今晨才來到。”
夏薰看著地麵,悠悠道:
“昨夜下了短短一陣細雨,刺客地上的土幾乎都幹透了,你的繩穗卻仍舊潮濕,甚至還沾了泥土,若是你今晨方至,繩穗上怎會潮濕?又怎會有濕潤的泥土?”
祁迴一愣,一時語塞。
祁宴終於開口了:
“你的眼力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了?”
夏薰不理會他,執著地問祁迴:
“你昨夜便找到這個山洞,為何今晨才來接人?”
祁迴看了一眼祁宴,下定決心,說:
“公子有所不知,其實昨日——”
祁宴打斷他:
“是我的吩咐,我想和你單獨多待一會兒,就讓他們天亮了再來。你不要怪他,要怪就怪我吧。”
他發話了,祁迴便不再言語。
夏薰冷哼一聲,嘲諷道:
“我看不懂你們主仆的把戲,我隻是沒想到,中書大人還有這等雅興?愛好風餐露宿?下次若再有這種機會,千萬不要帶上我!”
他繞過兩人,徑直上了馬車。
祁宴交代了祁迴幾句,不久,也坐了進來。
迴城路上,祁宴一反常態,沒有和夏薰說一句話,也沒有向他解釋隻言片語。
他全程看向窗外,一路若有所思。
馬車行至祁府,夏薰跳下車,祁宴卻不動。
“我還有事,你先迴去,好好休息。”
他吩咐脂歸仔細照顧他,坐在車裏,帶著祁迴一同離去。
夏薰昨夜沒有睡好,迴到房中,覺得渾身酸痛,後背發冷。
脂歸馬上叫人端來一碗薑湯,夏薰才喝了幾口,玉珠就衝過來,扒在他膝頭,讓他抱它。
夏薰把它抱起來放在腿上,它就蜷成一團臥下。
它的唿吸聲依舊帶著粗重的雜音,夏薰摸了摸它的背,它就翻過身,把肚皮露出來。
下午時分,它睡得很熟,唿嚕打得震天響,推都推不醒。
到了晚上,它就精神了,在房間裏到處跑來跑去,不停換地方。
本來都決定臥在夏薰床前的腳踏上了,趴了一會兒,又站起來,一路聞著走到門口,最後爬到門背後,才算滿意。
它也沒打算睡覺,頭放在爪子上,睜著大眼睛發呆。
到了戌時三刻,脂歸進房吹蠟燭時,祁宴還沒有迴來,玉珠也沒有半分睡意。
夏薰躺在床上,看著脂歸放下床帳,眼皮越來越沉,不知不覺,昏昏睡去。
半夢半醒間,他隱約聽到屋內有動靜。
他以為是玉珠想要出去,在用爪子扒門,沒有多加理會。
過了片刻,又聽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輕輕靠近,他還是祁宴來了。
他不想與他打照麵,閉著眼睛假寐。
腳步聲停在床前,緊接著是衣料摩擦的響動,和床紗被掀開的聲音。
夏薰闔著眼皮,仍能感覺到眼前有一陣微弱的亮光,好像祁宴在用什麼照著他的臉。
他驀地睜開眼睛。
他沒有見到祁宴,而是直直對上了一雙淺棕色的眼瞳。
眼瞳的主人蒙著麵,正舉著一枚小小的夜明珠放在他臉前,在黑暗中辨認他的五官。
那人一身黑衣,有幾縷褐色卷發,從麵罩邊緣露了出來。
不是祁宴!是——胡人?!
夏薰霎時驚醒,騰地坐起來,厲聲質問:
“什麼人?!”
那人絲毫不見驚慌,衝夏薰彎了彎眼睛。
夏薰一怔,他居然在麵罩下對他笑了。
他大聲喊道:“來人——!”
胡人豎起食指放在夏薰嘴邊:
“噓……不要叫,難道我弄錯了?這個東西,不是你留下的?”
他從腰間取出一塊布,放進夏薰掌中。
夏薰頓住。
這塊布是他從自己衣帶上扯下來的。
今早在山洞醒來後,他左思右想,愈發覺得祁宴行為古怪。
從他執意要帶他下車步行,到他堅持留宿於山洞之中,每個決定都不符合他憑常的作風。
起初夏薰以為是自己多年未見祁宴,以至於已經不了解他,或許時隔七年,他早已不是他認識的那個祁宴。
也許他就是喜歡在鄉間徒步,也許他就是突發奇想,要睡在洞裏。
夏薰對自己說,是他想多了。
直到他撿到祁迴的繩穗,他才意識到,祁宴的種種行為,必定另有深意。
他迴憶祁宴的一舉一動,裏裏外外都透著古怪。
夏薰細細思索,這一切,都是從祁宴向車窗外望了一眼開始的。
夏薰猜測,他也許見到了什麼人。
他可能不清楚那人的目的,但他一定認為那人認識他的馬車,所以才故意和祁迴兵分兩路,讓祁迴駕車繼續前行,他則帶夏薰換林間小道離去。
那個人,會是在糕點裏藏紙條的人嗎?
夏薰想明白個中關竅時,已經站在祁宴和祁迴二人麵前,他沒有時間繼續思考,於是佯裝生氣,質問祁迴,他的繩穗究竟是何時掉的。
趁他們主仆二人注意力被他的提問分散,他借著衣袖遮掩,暗中扯下腰帶上的一塊布,將它往身後遠遠一拋。
他的衣帶是深綠色的,上麵有迴字暗紋。
與普通的迴字紋不同,這條字帶上的迴字,右上角的那半邊,通通繡反了方向。
夏薰是在盲賭。
他賭他的猜測沒有錯,他還賭,跟蹤祁宴的人就在附近。
如果那人在,他一定會注意到夏薰的動作。
待祁宴離開後,那人假如來附近搜尋,找到夏薰留下的記號,便會知道,夏薰是在設法與他聯係。
當天夜裏,祁府正房內,夏薰看著闖進來的胡人,挑眉道:
“去蕪園的路上,祁宴就是見到了你?是你跟蹤他?”
胡人沒有迴答他的問題,隻是說:
“你很聰明,你是祁宴的什麼人呢?”
他的官話說得很標準,不仔細聽,聽不出口音。
“這話應該輪到我問你。”夏薰警惕地看著他:“你跟蹤祁宴,夜闖祁府,又是為了什麼?”
胡人想了想,忽然一改原貌,換上一個特別真摯的語氣,誠懇道:
“為了什麼?當然是為了你!雖然我不知道你是祁宴的什麼人,可我看你和他也不是一條心,否則不會想方設法留下記號與我聯係,怎麼樣?我帶你走吧?”
夏薰不為所動:
“你要是不說實話,我可就喊人了。”
胡人連連擺手:
“別啊!口說無憑,我給你個東西。”
他從腰間取出一個小藥瓶,扔給夏薰。
夏薰接住。
“這是什麼?”
胡人大模大樣地說:
“是我特製的迷香,隻要一點點,就能迷暈一屋子人!你給祁宴一聞,保管他睡得醉生夢死,下冰雹都吵不醒他!到時候你想溜就溜,想殺他,一刀就能把他捅死!怎麼樣?我夠不夠有誠意?”
夏薰佯裝思索。
“——也不是不行,隻是……”
他動了動嘴,沒發出聲音。
胡人靠近幾步,問:
“你說什麼?大聲些。”
夏薰道:“我是說——”
話未說完,趁胡人靠得足夠近了,夏薰一把搶過他手中的夜明珠,用力扔向窗外。
夜明珠落在外間廊下,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夏薰朝屋外大喊:
“來人!有刺客!!!”
他的聲音驚動了玉珠,它噌地站起來,警覺地朝四周張望。
胡人驀地從靴中拔出一把短劍,劍刃鋒芒畢露,正好晃到它的眼睛。
玉珠瞬間警醒,從身體深處發出低吼,齜牙咧嘴,咆哮著向他撲來。
胡人不甘示弱,高舉起刀,轉身迎接它的攻擊。
“玉珠——!”
夏薰大駭,一骨碌爬起來,他動作太急,來不及注意腳下,被低垂的床幔絆倒,重重摔在地上。
這一跤摔得結結實實,跌得他頭暈腦脹,眼前發黑。
他來不及緩過勁,連滾帶爬、手腳並用,昏昏沉沉衝到玉珠身前,將它嚴嚴實實護在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