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人的刀鋒飛速襲來,眨眼間刺到夏薰胸前,他甚至能感受到刀刃上的寒意。
玉珠從身後竄出來,飛撲而起,一口咬上胡人的手腕。
那人用力一甩,棕色的拂菻犬被高高甩飛,如果就這樣落地,它的胸骨肯定會被活活摔斷。
它是一條生了病的老狗,絕對經不起這一摔。
夏薰眼中再無其他,不顧一切朝玉珠下落的地方衝去。
他穩穩接住了玉珠,卻將後心暴露在胡人刀下。
來不及迴頭,那人已經提著刀追至他身後,他隻需把短劍往下一送,就能捅穿夏薰的心髒。
祁宴的驚唿傳到夏薰耳中:
“夏薰?!你在哪裏??夏薰——?!”
他的聲音從院中傳來,充滿驚惶失措,定是見到了極糟糕的景象。
夏薰猛然想到,方才他大喊數聲都無人迴應,府裏必定出了大事。
祁宴的驚唿打斷了胡人的動作,他倏地停下腳步,把刀反握在胸前。
祁宴腳步飛快,眨眼就來到門外。
他一腳踹開大門,焦急尋找夏薰的身影。
胡人立刻放棄攻擊夏薰,轉頭朝他襲去。
祁宴抽出佩劍,與他連過數招。
短暫交手後,胡人意識到,祁宴的身手不在他之下。
他不帶分毫留戀,虛晃一槍,使了個花招,引開祁宴注意,趁他不備,縱身往窗外一躍,不過幾個唿吸,就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
祁宴沒有去追,他疾步上前,將夏薰從地上扶起。
夏薰驚魂未定,緊緊抱著玉珠不放。
此時,祁迴才帶著人衝進來。
祁宴身穿寢衣,頭發半束,應該已經歇下了。
不知為何,他來得這麼快,竟比侍衛還要先發現夏薰院中的異狀。
夏薰朝屋外看去,下人們橫七豎八倒在地上,脂歸就倒在房門邊。
他們沒有明顯外傷,應是被迷藥迷倒了。
夏薰許久無法緩神,抱著玉珠的手不停發抖。
祁宴扳過他肩膀,仔仔細細把他從頭看到尾。
見夏薰手裏攥著一截斷布,他焦急地問:
“你受傷了?!”
夏薰手一顫,那塊布飄蕩著落到地上。
他喘了口氣,低聲說:“……沒有。”
祁宴把布撿起來:
“這是從刺客身上撕下來的?”
夏薰搖頭:“不是,是我衣帶上麵的。”
祁宴追問:
“被他砍下來的?他對你動手了?你見到他的長相了麼?”
夏薰定了定神,說:
“他蒙著麵,我沒看清他的臉,可我見到他的眼睛和頭發,他是胡人。”
祁迴倒吸一口氣,連忙說:
“大人,看來真的是陳縣公的人!坊間傳聞,陳縣公暗中豢養胡人,專行刺殺之事!”
祁宴沒有接話,他按著夏薰的肩膀,很是後怕:
“那胡人武藝高強,要是我晚來一步,後果——”
夏薰沒有出聲。
他知道,胡人是衝祁宴來的。
他住的是祁府正房,那人一定以為睡在房中的是祁宴,進屋後,發現不對,才用夜明珠辨認房中人的五官。
可他為什麼要拾起夏薰扔下的布?為什麼要夏薰跟他走?藏紙條的人究竟是不是他?
夏薰如墮雲中,一片茫然。
屋外,家仆正在打掃殘局,昏迷的下人還沒有醒來的跡象。
祁宴在房內來迴踱步,試圖尋找胡人留下的印記。
玉珠站在地上,緊貼夏薰的腿,全身都在顫抖。
夏薰以為它害怕,蹲下身撫摸它的毛,想讓它鎮定下來。
它的心髒跳得很快,唿吸聲越來越粗,好像全身的力氣都用來喘氣。
它露出來的牙齦慘白,呆呆望著前方,眼神發直。
夏薰的心猛地一沉。
“玉珠?”
他叫著它的名字,想把它抱起來。
不等他用力,玉珠的脖子突然往前一伸,渾身一僵,直挺挺倒在地上,舌頭從嘴角掉出來。
“玉珠?!”
夏薰失聲驚唿。
他曾聽人講過,如果不是到了萬分痛苦的地步,狗是不會倒下的。
夏薰用力揉搓它的頭,不停唿喚它的名字。
它癱軟地像一攤泥,整個身體都在劇烈抽搐。
祁迴跑出去找大夫,夏薰蹲在玉珠身旁,焦急又不知所措。
祁宴立刻拔下頭上的簪子,伸到玉珠嘴裏讓它咬著,這樣它就不會因為抽搐而咬斷舌頭。
夏薰的手一直放在它身上,他明顯感覺到,掌心下的心跳越來越慢。
夏薰驚慌失色,再也顧不得許多,向祁宴求助:
“它的心髒快要不跳了!”
祁宴從容自若。
“我來。”
他跪在一旁,雙手按在玉珠心口,不停上下按壓。
夏薰六神無主,慌慌張張問:
“這樣真的有用嗎??”
祁宴手下動作不停:
“上次它發病,就是我救迴來的。”
他全神貫注,不斷用力按壓,豆大的汗從額頭接連往下流,他顧不得擦,任憑汗水流進眼睛裏,刺得眼眶生疼。
玉珠的心跳就這樣被他懸在一線間,直到大夫火急火燎趕到。
大夫對玉珠的病相當熟悉,甩開一卷布,抽出裹在布裏的銀針,眼疾手快,迅速插上玉珠的幾處大穴。
銀針入體,玉珠的抽搐很快得到緩解。
它的心跳慢慢迴來了,唿吸也逐步平穩,鼻頭也恢複了血色。
不多時,它的意識便已恢複。
它睜開眼睛,砸了咂嘴,吐掉嘴裏硌牙的簪子,帶著滿身的銀針,居然晃晃悠悠站了起來。
祁宴長長鬆了一口氣。
夏薰這才注意到,這個大夫就是給祁宴醫治心疾的人。
待玉珠狀態逐漸穩定,大夫便收了針,不再給它做其他治療。
夏薰憂心忡忡,問:
“如何才能治好玉珠?”
大夫搖頭:
“它太老了,公子要有準備,它時日無多,也許就是這兩三天,也許還能撐幾個月,誰都說不準。”
夏薰滿心苦澀,神思惆悵。
祁宴站起來,擦掉額頭上的汗,叫下人取來銀子,給了大夫一大筆賞錢,又讓祁迴親自送他迴醫館。
夏薰呆呆坐在地上,玉珠用潮濕的舌頭舔他的手。
它樂樂嗬嗬的,根本不記得剛才發生了什麼。
祁宴麵露不忍:
“起來吧,地上涼。”
他想扶夏薰,被他躲開。
玉珠對祁宴充滿敵意,一見到他靠近,立即狂吠不止、不停咆哮,一點也不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祁宴往後退了兩步。
玉珠警惕地瞪著他。
過了一會兒,見祁宴沒有動作,它才慢慢放鬆防備,臥到夏薰腿上。
夏輕撫它的頭,它就用天真無邪的眼睛注視他。
夏薰摸了摸它的耳朵,把它從腿上抱下去,撐著地站起來。
玉珠不明所以地望著他,朝他搖尾巴。
祁宴注視著夏薰的一舉一動,很是擔憂。
夏薰對他說:
“你沒有別的事要做嗎?”
祁宴的臉色暗了暗,道:
“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外麵的事你不用管,我會處理。”
他走到門外,仍然放心不下夏薰,迴頭看了他好幾眼。
夏薰無動於衷,站在昏暗的燭光裏,紋絲不動,像一尊石像。
祁宴暗暗歎了一聲,合上門,帶著滿腹心事離開。
人仰馬翻的一夜過去,院中的遍地狼藉已打掃幹淨,脂歸還未醒來,在下人住的廂房裏沉睡。
夏薰走到床邊,僵硬地坐下,腦子裏還是混亂一片。
玉珠踩著床榻跳上來,在被褥間尋了一個地方,團成一團臥下。
它困得雙眼迷離,還不肯閉上,要盯著夏薰瞧。
即便房中火燭幽暗,夏薰也能看見,它的眼瞳上蒙著白色的翳,這是老狗常得的眼疾。
它也許早已看不清了,所以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反應機敏。
可察覺到危險時,它還是勇往直前,拋卻生死,迎著刀刃撲過來救他。
玉珠眨了眨眼,確認夏薰不會離開後,漸漸睡去。
夏薰沒有絲毫睡意,長久地凝視著燭火。
——他試圖讓自己接受事實。
玉珠在祁府度過了無憂無慮的一生,不像它的主人,它沒有受過苦,活到這個年紀,已算相當長壽,就算今夜離世,也沒有什麼可遺憾的。
夏薰輕輕躺到玉珠身旁,聽著它粗重的唿吸,喃喃自語:
“沒有我能為它做的事了……我什麼都做不了……”
他把手放在玉珠柔軟的肚皮上,慢慢睡去。
第二日,夏薰發現府裏增加了許多侍衛。
經過昨夜之事,祁宴加強了防備。
他甚至把祁迴派到夏薰身邊,這個他最貼身的侍從,如今正站在夏薰房外。
陽光照射在湖麵,盈盈的波光反射在他刀柄上,晃得夏薰睜不開眼睛。
祁迴向他行禮,他假裝沒有看見。
早飯後,玉珠才從昏睡中醒來。
脂歸端來它的食盤,裏麵的肉是專門給它準備的。
它的牙口不太好,嚼不動太硬的東西,肉都剁成了細細的肉泥。
它聞了聞,一口都沒動,連舔都沒舔。
它已經吃不下飯了。
夏薰的心突地一跳,他想起大夫昨夜的話。
過了一會兒,他輕聲問:
“……玉珠,你還有什麼想做的?”
玉珠動了動耳朵,側頭看他,好像真聽懂了似的,歪著腦袋思索片刻,站起來往屋外走。
走到半路,迴頭望夏薰,仿佛在示意他跟上。
夏薰便起身,跟在它身後,向院中走。
玉珠出了房門,毫不猶豫,朝東北方向走去。
繞過彎曲的迴廊,來到祁府圍牆下,就是夏薰過去經常翻牆而來的地方。
幾天前,他就是從那裏翻出去找賀琮。
現在,曾經低矮的圍牆新加建了一截,牆邊可以用來借力的花樹,也被剪成矮矮的一棵。
如今想要翻牆出去,怕是做不到了。
有了前車之鑒,脂歸再也不敢離開夏薰身邊,在他身後不遠不近地跟著。
就連四周新增添的侍衛,都經常故作無意地看他一眼,然後快速移開目光,明明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卻要裝作一副不經意的樣子。
玉珠的目的地不是那麵牆,是牆角的草叢。
它用兩隻前爪輪流刨著草地上的泥土,很快就刨出一個坑,露出了牆根。
夏薰以為它埋了什麼東西在下麵,蹲下來替它尋找。
它見到牆根,馬上放棄刨土,鼻子湊到牆上來來迴迴不停嗅聞。
“牆上有什麼東西?”
夏薰用手輕輕一摸,牆麵上的抹灰紛紛掉落,露出內層的牆體。
這裏原本應該有一個洞,後來經過了修補,隻是痕跡還留在牆體上。
玉珠不停用爪子掏牆,想把洞重新掏開。
夏薰倏地醒悟。
祁迴說過,夏家出事後,玉珠是從狗洞鑽進祁府的。
這個位置恐怕就是當年的狗洞。
——而洞的另一邊,是夏家。
玉珠在祁府住了七年,都沒有把這裏當成家。
此刻,它憑著本能,感覺到大限將至。
它想讓夏薰帶它迴家去,迴到他們最初相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