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聞一下子慌了,急得團團轉:“這可怎麼辦??怕不是嚇傻了?!”
他衝著外麵喊:“獄卒?獄卒!快來人啊!給我弟弟請個大夫!有沒有人啊?!”
與夏形那時一樣,牢房外沒有傳來半點迴應。
夏聞心急如焚,圍著夏薰不停叫他,一聲比一聲大,到最後,幾乎都是貼著夏薰的耳朵喚他的名字。
夏薰狀況沒有好轉,夏聞看他,竟覺得他比夏形靈堂上的紙人還要蒼白。
他跪在夏薰身邊,拉起他一隻手,驚慌失措地說:“夏薰,你別嚇我!夏家就剩下我們倆!你可不能再出什麼問題!哥哥現在——現在隻有你了!”
一籌莫展之際,他突然靈光一閃,想起童年時的一段模糊記憶。
夏聞他曾有個玩得來的同窗,在市場上見到人殺豬,受到了驚嚇,人變得癡癡傻傻,就像夏薰眼下的樣子。
他的雙親請遍京城裏的大夫,誰都治不了,後來家中負責采買的老嬤嬤找來了自己村裏的神婆,神婆用兩根紅筷子夾住他的手指,再用桃枝打他的臉。
剛打了幾下,他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人也正常了。
神婆說,他是濺到豬血,中了邪。
牢裏找不到筷子,更別說桃枝,夏聞顧不上許多,以手指為筷,夾住夏薰的中指,狠狠一掐。
夏薰似有反應,睫毛輕輕顫動。
夏聞怕手上的力道不足,幹脆舉起夏薰的手指送到嘴邊,用上吃奶的力氣使勁一咬。
夏薰的指節上登時出現兩排齒痕,他原本木然的眼珠忽然動了,眼皮輕輕一眨,緩緩看向夏聞的方向:
“……好疼……”
夏聞大喜過望:“疼好!疼就對了!疼就對了!你看看我,你知道我是誰嗎?!”
夏薰夢囈般恍惚道:“你是……大哥。”
夏聞咧嘴一笑,笑容沒持續多久,在他自己都沒發覺的情況,迅速變成一張哭臉。
他握著夏薰的手,哽咽道:
“……太好了……太好了……爹娘都沒了,我以為……以為你也要沒了……”
他一個七尺男兒,蹲在夏薰麵前,嗚嗚咽咽地哭出了聲。
夏薰怔怔看他一會兒。
夏聞哭了幾嗓子,漸漸平複了些,用肩膀蹭掉臉上的眼淚,拉著夏薰的手不肯放。
夏薰好像也感覺到難過,他喃喃問:“哥哥,我哭了嗎……?”
這是他第一次叫他“哥哥”,從前他都是恭恭敬敬叫他“大哥”。
夏聞吸了吸鼻子。
“沒有,你……很勇敢,再說……”他頓了頓,道:“再說,其實這些年家裏人對你也不好,你沒必要、沒必要替他們流淚,倒是他們……連累了你……”
夏薰點點頭,不再言語了。
他撐著地站起來,像遊魂一樣飄到牢房角落,抱著膝蓋坐下,把臉埋在膝頭,縮成小小的一團。
他在這個角落裏待三天,滴水未進,直到第四日,等來了夏聞的夫人。
夫人神情憔悴,臉色枯萎,眼底布滿血絲,弱不禁風的身體更加瘦弱,套在重重衣袍裏,好像一根幹柴。
夏家出事後,她到處往來奔走,想給自己的夫君爭來一線生機。
三天裏,她找遍了所有能找到人,甚至親自去求見祁宴,但始終沒有尋到轉圜的餘地。
她花了重金,賄賂大理寺的獄丞,才得到短暫的與夏聞會麵的機會。
一見到夏聞,她淒惶無依的臉上立刻垂下兩縷淚痕。
夏聞也是眼含熱淚,隔著圍欄,緊緊牽住她的手:
“夫人……夫人……讓你受苦了!”
夫人流著眼淚,從懷裏拿出事先藏好的紙筆,遞給夏聞:
“夫君、夫君……妾身打聽過了,他們都說,倘若夫君願意親寫供書,供出公公犯過的罪,再由妾身交予陛下,說不定能留一條命在!妾身就在這裏等著,等夫君寫完,妾身就進宮去!”
夏聞收下紙筆,卻不動手,他拭去她的眼淚,苦澀道:
“沒有你想得那麼簡單。”
夫人說:“夫君可是擔心妾身見不到陛下?夫君放心,妾身就是舍了這條命,也要進宮麵聖!”
夏聞搖了搖頭:
“就算陛下願意見你,也無濟於事。”
夫人淒切地問:“為何?”
夏聞露出慘笑:
“因為我想起來祁宴是誰了。”
祁家出事時,夏聞已有十四歲,是個半大不小的少年,那時他曾聽過一些風言風語,說他爹夏弘熙就是靠誣陷祁家,才得到今日的官位。
他依稀記得,祁家有個孩子跟夏聞同歲,名字就叫做祁宴。
“如果他真的是我記憶裏的那個孩子,他肯定不會放過我和夏薰,畢竟……我爹是他的殺父仇人,我們二人便是他仇人之子,他怨恨我爹到了能親手砍下他頭的地步,又怎麼會放過我們兄弟?父親的貪瀆案由他審理,一定會被辦成鐵案,絕不會留下能翻案的漏洞,無論你做什麼,都不可能保下我們倆的性命了……”
夫人不肯相信:
“不……不會的!妾身一定能救您出去——!”
夏聞讓她不必再說:
“既然你帶來了紙筆,正好,我有東西要寫給你。”
他將紙鋪平在地,提筆飛速寫下幾行字,無需思考,也沒有停頓,可見他所寫之物,已在腦中醞釀多時了。
潦草寫完,他連筆帶紙往外一扔,走到牢房深處,背過身去,不肯再看她:
“拿著它走吧!以後……不用再來了!”
夫人匆匆拾起來,掃了兩眼,悲涼的雙眼無助地抬起來:
“和離書……夫君這是不要妾身了……?”
夏聞背對著她,冷硬道:
“迴家去吧,不是夏府,是迴你自己的家!我已經寫了,待我死後,夏家若還有家產未被罰沒,就全數都交予你處置,就當是……我們夏家對你的補償,你可以走了,從今往後,不要出現在我麵前!”
之後,無論夫人如何苦苦哀求,夏聞都沒有迴過一次頭。
可夏薰看得清清楚楚,夏聞把拳頭舉到嘴邊,死死咬住,就是為了讓自己不要哭出聲音,被夫人發覺。
夏薰茫然地想,夏聞那麼喜歡她,說出那樣的話,心裏一定比她還難過吧?
他慢慢攤開左手。
祁宴親自為他纏上的繃帶已然脫落,被燒得變形扭曲的手指暴露在外。
他曾經被燒得那麼重,可大火給他帶來的劇痛,遠遠比不上祁宴施加於他的。
夫人哭累了,在獄卒不斷的催促聲中,她放棄了。
夏聞親手所寫的和離書被她握得變了形,她一步一搖,跌跌撞撞走出監獄。
她離去後,夏聞的偽裝頓時坍塌,他蹲在地上,抓著鋪在牢房裏的稻草,像個孩子一樣痛哭流涕。
夏薰想扶起他,他動了一下,領口鬆了,有什麼東西從他懷裏掉了出來。
夏薰撿起來一看,原來是祁宴送給他的梳子。
那天早上,他坐在祁宴家中,吃著槐葉冷糕,覺得自己的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誰能想到幾個時辰後,曾經嗬手替他梳頭的人,會讓他家破人亡,鋃鐺入獄。
他握著梳子的手漸漸用力,梳齒在掌心印下深深的壓痕。
他像是在問祁宴,又像是在問自己:
“我爹真的害死了你的爹娘……?那你對我說過的話、為我做過的事,想來全是假的了……你難道隻是、隻是為了報仇才接近我的……?”
夏薰不信,就是死到臨頭,他也不肯信。
當晚,夏聞入睡後,他叫來獄卒:
“大人,求您替我遞一樣東西出去,我自有酬謝。”
夏薰口袋裏還有幾個銀錠子,他一股腦全都塞給獄卒。
獄卒掂量兩下,收入囊中:
“說吧,什麼東西?交給誰?”
夏薰把梳子交給他,對他說:
“你將此物送給祁宴祁大人,就說夏薰讓他來牢裏相見,他見到它,定會前來。”
獄卒疑惑道:“祁宴是誰?”
夏薰告訴他:“就是主審我們夏家此案的大人,他麵容俊秀,眼尾還有一顆痣,這幾日他定會來大理寺調取卷宗,還望您替我留心,待他來時,將此物送到他手中。”
獄卒帶著梳子走了,夏薰開始漫長的等待。
他整整等了十天。
十天後,他沒有等來祁宴,隻等到歸來的獄卒。
獄卒對他說:
“你說的那位大人確實來過幾次,前兩迴他身邊總有人,我沒尋到接近他的機會,昨天晚上他終於落單了,我悄悄湊到他身邊把梳子給他看,誰曾想他壓根沒反應,我還問他認不認識你這東西,他說,根本不識得此物!”
夏薰懵了:“……什麼……?”
獄卒道:
“不是我不願意幫你,話我可帶到了,人家不搭理你,我也沒辦法!那位大人是沒戲了,你想活命,找其他人說情吧!”
夏薰麵如死灰,如遭雷殛:
“是了,是了……我怎麼沒想到?我是夏弘熙的兒子,他恨我還不來及……怎麼會來見我……又怎會對我有半分真心……”
獄卒將梳子伸進牢房:
“東西先還你,你還沒有別的想傳話的人?我可以再替你跑一趟,不多收你的,還跟上迴一樣的價錢。”
夏薰露出了一個淒涼的苦笑,退迴牢房的陰影中:
“不必了……你連它一起拿走吧……”
獄卒打量幾眼,見梳子上鑲嵌著幾枚小小玉石,便欣然收下。
臨走前,他對夏薰說:
“我也不白收你的東西,透露個消息給你,你們兄弟倆的案子快判下來了,以我當獄卒多年的經驗,瞧那陣仗,結果估計不太好,你們要是還有關係,趁這幾天再走動走動吧。”
夏聞本在熟睡,二人方才的對話聲驚擾了他,他剛剛醒來,正好聽見最後這句話。
他騰地爬起來,衝到欄桿邊,急切地問:
“獄卒大人,獄卒大人!為什麼這兩日就要判下來了?還沒人提審我們啊?!”
獄卒撓了撓頭:
“我也不清楚,我就是昨天偶然聽得幾句,主審此案的大人說,證據確鑿,不需要再審了。”
夏聞渾身一軟,倒靠在圍欄上,汗如雨下。
夏薰喃喃自語:
“……他一定恨極了我們吧……”
獄卒見過太多死囚,對此景早已司空見慣,念叨著“好冷好冷”,搓著胳膊離去。
幾日後,皇帝親筆詔令頒下。
做好必死準備的二人,卻沒有丟掉性命,皇帝下旨,判他們流刑三千裏,發配嶺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