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聲響起,夏薰猝然從迴憶中脫身。
祁宴推門進來。
夏薰背對著他:“又有何事?”
祁宴輕輕說:
“我……有一樣東西想要給你,你剛才走得太快了。”
夏薰側頭,決然道:
“不管什麼東西,我都不需要——?!”
他餘光掃過祁宴,赫然見到他手裏拿著的,正是那把夏薰送給獄卒的梳子。
夏薰愕然地問:
“——此物怎會在你手中?!”
祁宴滿目憾然,斟酌著語句,對夏薰艱澀道來:
“數年前,我曾任大理寺丞,負責整治獄卒收取犯人賄賂的不正之風,有一個卒子為了不受重罰,主動向我坦白,並把家中所剩所有贓物一應交給我,我就是在那時見到的它。
“卒子說,這是一個犯人托他帶給我的,可我自從將它送給你之後,便在沒有見過它,我問卒子,為何當時沒有交到我手上?他告訴我,當年他覺得那犯人必死無疑,根本沒有打算真的替他辦事,隻是把梳子在身上帶了幾天,又原封不動地還給了他,還騙他說,是我沒有認出來。”
祁宴悔恨交加:
“抱歉,當時我不是沒有認出來,我從頭到尾都不知曉此事,所以……此後的許多年,我都在痛悔這件事……對不起……”
夏薰想裝作無謂,想不痛不癢地說一句“沒必要,我早就忘了”。
當他一開口,他聽見自己說的卻是:
“如果……如果當初你看到了它,你……會來見我嗎?”
祁宴頓了頓,將梳子放入他掌中,然後緊緊包裹住他的手指。
夏薰牢牢盯著他,就像夏府抄家時那樣。
而祁宴的反應如出一轍。
他沒有迴答他的問題,也沒有與他對視,他的喉頭上下滾動,可他始終不發一言。
夏薰不再沉默,冷聲問道:
“這個問題很難迴答麼?那你與我說這些,又有何意義呢?”
他驀地一揚手,將梳子用力丟到窗外:
“我不需要它了,既然你也不想要,那就扔了吧。”
祁宴的視線緊隨著梳子,一起落到屋外的漆黑夜色中。
夏薰向側走了兩步:
“若無事就請迴吧。”
祁宴走出房門,夏薰以為他就此離去了,他慢慢垂下頭,深深喘了幾口氣。
窗外是一片茂密的金櫻子花叢,方才被他扔出去的梳子,就掉落在低矮而繁盛灌木叢中。
片刻後,他聽見窗外似有響動,無意識抬眼一瞧。
原來祁宴並沒有離去,而是俯身鑽進了花叢。
他弓著腰,徒手在花葉間不斷摸索。
他是在找那把梳子。
金櫻子的葉片邊緣帶刺,玉珠就曾被劃破過耳朵,它的耳朵上尚且有毛發覆蓋,仍被葉子割出一條血口,何況祁宴的手掌。
蒼茫夜空中,連月光也被雲遮擋,祁宴摸著黑,一寸一寸探過花叢下的土地。
夏薰怔怔地看著他的身影,一動不動。
許久後,祁宴終於在花叢深處尋到了,他撿它起來,迴到房中,再一次把它壓在夏薰手裏。
他的手心布滿細碎的傷痕,指縫裏是濕黏的泥土。
他定睛注目夏薰,夏薰也迴望著他。
他以為祁宴終於要對他說什麼了,但在良久的緘默後,祁宴隻是低聲道:
“時辰不早了,休息吧。”
不等夏薰再開口,他拖著沉重的步伐,滯澀地步行而出。
夏薰的目光追隨著他,目送他漸行漸遠。
蜿蜒的迴廊裏,他的衣擺沒入黑夜,發絲在風中飄蕩,顯得頹唐而離索。
當天晚上,起了一夜的大風。
第二日,京城正式入秋了。
夏薰一早醒來,頓覺喉嚨幹癢,早膳後,突然開始咳嗽不止。
祁宴要給他請大夫。
他說:“不用,我自己去醫館抓藥。”
祁宴反對的話就要說出口,話到嘴邊,轉了一圈,又被他咽下。
他明白夏薰為何要自己去。
夏薰待在祁府,成日百無聊賴,原先還有脂歸陪他聊天解悶,現在隻剩下一池子錦鯉與他作伴。
他每日窮極無聊,再這麼待下去,就算祁宴不讓他出門,他自己也要偷偷翻牆跑出去了。
祁宴思索片刻,點頭答應:
“……好,你去吧,城東的瑞濟觀——”
夏薰打斷他:
“我知道城裏有什麼醫館,我是在這裏長大的。”
祁宴從袖中掏出錢袋,放到他手邊:
“就算你對京城了如指掌,你身上也沒錢把?拿去用,千萬不要吝嗇,叫大夫給你抓些好藥,迴來以後我要檢查。”
夏薰不滿地說:“你又不通醫術,給你看有何用?”
祁宴拿眼睛看他:
“你還想不想出門了?”
夏薰撇撇嘴,一把抓過他的錢袋:
“你出錢,你說了算。”
這一迴,他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地從祁府大門走出去。
馬車停在門外,等著送祁宴上朝。
夏薰望著車水馬龍的街道,深深吸了一口氣,感歎道:
“這就是自由的氣味吧。”
祁宴很是憂心:
“城中說不定還有能認出你的人,你還是戴上幃帽才安全。”
夏薰不想聽他念叨,往臺階下邁了幾步:
“我走了,天黑以前我會迴來的!”
祁宴揚眉:
“天黑?不過是去個醫館,最遲不過午飯前你就能——”
夏薰背對著他揚揚手,同時迅速加快腳步,幾步行到街角,朝右一拐,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人群裏。
他走後,祁迴問:
“大人放公子獨自離去,不擔心他就此離開京城嗎?”
祁宴收迴眼神:
“……不會的,此前在慶州,他有太多機會可以走,可他還是留下了。”
祁迴替他感到開心:“那是不是說明,公子對大人——?”
祁宴不置可否:
“不一定,他也許是有什麼心願未了。”
祁迴又問:
“屬下是否需要派人暗中跟隨,保護公子的安全?”
祁宴搖了搖頭:
“若是從前的他,我一定會這麼做,可如今……如今的他頭腦敏銳,聰明又謹慎,不再需要我的保護了……”
他邁上車:“走吧,到點卯的時辰了。”
馬車載著主仆二人,穩穩向宮中駛去。
夏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越走越感到愜意,連咳嗽都不知不覺停了。
他就像久居籠中的飛鳥,好不容易逃出來,迴到熟悉的森林。
眼下,正值一天之際開始的時分,街上的人漸漸多起來。
買早點的小販吆喝著,從熱氣騰騰的鍋裏或者蒸籠裏,端出可口的食物。
夏薰穿行於嘈雜人群中,有一種腳踏實地的紮實感。
他暫時遠離了沉痛的過去,遠離年少時不顧一切愛過的愛人,遠離如枷鎖般束縛他的愛恨糾葛。
他又迴到這片從小生長的地方,與這座城市有關的、童年裏為數不多的快樂迴憶,漸漸浮現在腦海。
他露出了一個輕鬆的笑容,愈發爽快。
接下來,他會沿著這條路往下走,走到他幼時瞧過病的那間藥鋪,藥鋪的老板應該還是那位大叔,小時候,他給過夏薰不少糖吃。
事情本該如此。
——直到夏薰迷路了。
他站在熟悉的坊門下,卻沒有見到熟悉的鋪頭。
原來藥鋪的位置,已經成了一間酒肆,酒肆大門緊閉,要到晚上才開門迎客。
他環顧四周,七年過去,這道裏坊內,除了那扇高高的坊門,其他一切都不再是他記憶裏的樣子。
想到之前曾跟祁宴誇下海口,夏薰不由得有一絲絲後悔。
他撓了撓頭:
“……他說的瑞濟觀在哪兒來著?城東?”
瑞濟觀不如京中其他大醫館出名,古樸的二層小樓藏在城東的半畝竹林中,位置相當隱蔽。
來這裏看病抓藥的多是老客,或是經熟人介紹,或是住在周邊的百姓。
夏薰一張生麵孔出現在櫃臺前,立刻引起小學徒的注意,他麻利地上前招唿他:
“公子可是來瞧病?”
夏薰告訴他:
“我一入秋就咳嗽,是老毛病了,我知道藥方,我告訴你,你給我抓藥就行,不需要看大夫。”
小學徒不以為然:
“那可不行!人的五髒六腑七經八絡,關係相當複雜,彼此之間有各種牽扯,公子要是不經咱們這兒的大夫號脈,瑞濟觀可不敢給公子抓藥!公子可不要不當迴事,覺得咳嗽不是大病,萬一——”
夏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讓他不必再說:
“好,好,我明白了,你尋個大夫來吧。”
小學徒指了指二樓:
“我師父在樓上,正在給別人看,你直接上去,等在他房外就行!”
夏薰沿著樓梯一路往上,來至二樓的走廊,這裏有好幾個不同的房間,其中一間房裏傳來隱約的說話聲。
夏薰循著聲音上前。
這間房沒有門,隻有薄薄的紗簾垂在門框上,當做遮掩。
房中,白發蒼蒼的大夫正專心給病人號脈,沒有發現門外的夏薰。
夏薰耐心等在一旁。
看病的是一位夫人,身側還站了個小丫鬟。
小丫鬟見大夫摸了這麼久的脈都不出聲,不免有些著急,小聲催促道:
“大夫,您也曉得,我家夫人按律是不能進京的!若是被人瞧見,告到官府那裏,我們可就糟糕了!麻煩您快些!”
大夫像是很清楚其中的隱衷,寬慰道:
“夫人放心,老夫這兒清淨偏僻,極少有生人,您之前來了許多迴,可曾出過差錯?”
夫人說了幾句話,夏薰聽不真切了。
他疑惑地想,京中何時有這麼奇怪的律法,專門限製一個女子進京?
好奇之下,他打量了夫人一眼。
她一副尋常人家打扮,頭上並無貴重的釵飾,夏薰能瞧見的側臉也僅是略施脂粉,不像達官顯赫之家出身。
夏薰更覺得古怪了,平頭百姓怎會遭如此對待?
大夫號完脈,提筆開始寫藥方,夫人側過頭,看向他正在寫的字。
夏薰於是見到她的正臉,他大吃一驚,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夫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姐姐夏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