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一來二去的,他到底還是跟楚桐並章廷琨兩個人熟了起來,他趁機問了楚桐,為何單單樂意同章廷琨來往。楚桐道:“章老二可不是那種不分是非的政府走狗。我們原先並不認識,隻是我那年剛來s市的時候,因為發(fā)表了一篇言辭激烈的文章得罪了人,被一幫小癟三堵在一條小巷子裏,正好他從旁邊經(jīng)過,算是救了我一命。他那時隻是個小小的處長,卻見我是一個正義感過剩的窮酸文人,就對我很是關(guān)照。我們彼此的經(jīng)曆雖然沒有絲毫相同之處,卻難得很談得來,他發(fā)現(xiàn)我在s市沒有根基,文筆又鋒利,知道我容易得罪人,就一直暗地裏保護著我,麵上卻從不居功。我是直到自己辦起了報社,才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些年他對我的照顧,此等盛情厚誼,竟讓我無以為報了!”馮硯棠聞聽了這一切,方才恍然大悟。
章廷琨本人雖也從戎,沒有他哥那種倥傯多年的經(jīng)曆,因此性格上也就不那樣刻板嚴厲,他喜歡穿便裝,對一切小布爾喬亞的風(fēng)尚之舉熟稔於心:他懂賽馬、懂網(wǎng)球、懂跳舞,還打得一手好橋牌。不出兩三天,他就跟馮硯棠玩到了一起,而馮硯棠很快發(fā)現(xiàn),章廷琨其實跟老家的關(guān)係十分疏遠,便也放了心,他們仨見天的聚到一起,談天說地,打牌喝酒。馮硯棠自小到大,身邊並沒有幾個能聊得來的同齡好友,現(xiàn)在碰見章楚二人,真是頗有相見恨晚之感。有一次他忽然在心裏想,如果早些年遇到他們兩個,章司令會不會網(wǎng)開三麵,讚同自己跟他們來往?不過,這個想法很快就被他搖頭否定了:且不說論起輩來,自己搞不好還得喊章廷琨一聲“幹叔叔”呢,就楚桐那個憤世嫉俗的筆鋒,章司令隻怕也不大可能讚成自己跟他大張旗鼓的往來吧?他想著竟不禁失笑——大約是因為遠離了章司令的身邊,往日那些矛盾現(xiàn)在想起來都覺得輕鬆多了,倒似乎被迴憶美化了似的。自此後,他大凡遇見什麼新鮮事物,就在心裏暗暗揣度章司令對此會如何看待,且描摹的津津有味、樂此不疲。
章廷琨跟他老家的關(guān)係,是因為婚姻大事才出現(xiàn)裂痕的。他本來在家有婚約,卻被他逃了,家裏一怒之下,險些將他的名字逐出家譜,雖然後來被勸住了,彼此間還是別扭的很,故此他哪怕是逢年過節(jié)也懶得迴家。他現(xiàn)在跟司令部一個姓衛(wèi)名素芩的機要秘書打得火熱。那衛(wèi)素芩雖為女子,卻是個十分能幹的破譯員,性格也頗為強硬,楚桐打趣章廷琨要是跟她結(jié)了婚,必然要被她管製住,章廷琨道:“少胡說,我知道你是怕女人的,你大概是打算一輩子不結(jié)婚,跟你那畫上的新娘子長相廝守了!”楚桐跟馮硯棠解釋:那油
畫是一位旅法學(xué)生畫的,章廷琨在外讀書的時候,偶然在畫廊裏看到,因為思鄉(xiāng)情切,就買了下來,後來一直帶在身邊。結(jié)果他跟楚桐熟悉之後,楚桐去他那裏做客,一眼相中了這張畫,便死活要了過來。再後來,大家發(fā)現(xiàn)楚桐對這張畫萬分愛惜,甚至勝過了原主人章廷琨,就老拿著這個開他的玩笑,說章廷琨對著這張畫好幾年也沒見怎麼著,偏他就一副被迷住了的樣子,大約是要跟畫上的女人拜堂了。
既然得知了章廷琨不大迴鄉(xiāng),馮硯棠不免又問起他的那個大堂哥來,章廷琨笑道:“其實我們倆一般也不大說得上話,他大我太多,生性又刻板。我小時候啊,看見他就想躲!”馮硯棠便問他為什麼排行靠前,年齡卻跟章司令差那麼多,章廷琨說:“男孩子不好養(yǎng)活。我跟我大哥之間,本來隔著好幾個兄弟,可惜都夭折了。我沒出生之前,他是家裏的獨苗,被一大家子人慣得不像話,可是個真真的大少爺!等我出世了,底下慢慢的又添了幾個男孩子,這才不顯得他那麼尊貴了。不過按我們家曾祖父的說法,究竟他是長房長子,我們兄弟幾個,誰也不能越過他的次序去,所以處處還是要以他為先,我小時還為此耿耿於懷了好一陣子呢!”馮硯棠聞言便笑了,章廷琨被打開了話匣子,便又接著講了起來:“我那大哥,可是個妙人!我的第一任嫂子,的確可以當(dāng)?shù)蒙腺t良淑德四字,隻可惜——咳!隻可惜沒福氣咯。後來剛有消息他要調(diào)迴x市帶兵,他家老太爺就琢磨著趁機給他弄個填房,當(dāng)時已經(jīng)敲定了人選:那女孩子沒讀過書,不過年輕漂亮,其父與老太爺同年又是同鄉(xiāng),在當(dāng)?shù)仡H有權(quán)勢,那媒人一走動,雙方家長都大為滿意。誰知大哥迴去,第一件事就是鏟除舊勢力,鏟來鏟去,鏟到了他那準親家公的頭上,親事掰了不說,章家也被他弄得顏麵掃地。老太爺當(dāng)年氣得吹胡子瞪眼,差點也要跟他斷絕關(guān)係,大哥自己卻根本不當(dāng)迴事,老太爺也沒了辦法,這件事隻好又被耽誤了下來。”章廷琨說的眉飛色舞,喝了一口茶潤潤喉嚨,又接著講起來:“其實我那大哥,桃花倒是不斷的。他因為仗打得好,數(shù)年之間,領(lǐng)章的花頭嗖嗖的加重——我們章氏祖祠裏,曆代雖不乏高官,卻還沒出過他這樣的大官呢。再加上模樣不錯,額外得了不少家有待嫁之女的長官青眼。前幾年有個閣老,想要為他介紹一位名門閨秀,可是大哥這個人呢,隻要賢妻,不求嫁妝,打聽了一下那位女士的名聲,知道不是個可以持家的,一口就給推了,弄得那閣老也頗下不來臺。要我說,大哥就是性格太硬,屢屢得罪人,不然也不至於遠戍西北了。不過話說迴來,
以他那脾氣,沒準戍邊倒是個極好的選擇呢。”
馮硯棠聞言不禁歎了一口氣,接道:“沒錯,他的脾氣是夠大的,說話又直,從來不顧惜別人的想法,更不用說向人示弱——”說到這裏忽覺失言,便掩飾道:“不過我這也是道聽途說,究竟是沒有親眼見過他。”
“原來他的脾氣已經(jīng)臭到聞名衙門內(nèi)外了麼?”章廷琨倒是沒聽出來紕漏:“他那人,究竟是頤指氣使慣了,從來不在乎這些細枝末節(jié),隻要覺得這件事是為你好,就一定要你按他的意思辦。我還在家時就說過他:人至察則無徒,不過想來他也沒聽進去。”
楚桐也接道:“你大哥究竟是在戰(zhàn)場上廝殺了這麼多年,心腸硬也是難免。 不過依我說,現(xiàn)在的局勢這麼不穩(wěn)定,他的轄區(qū)那麼遠,或不至於牽扯到戰(zhàn)局中間來,所以倒可算是件好事。”
馮硯棠微微的點了點頭。章廷琨卻說:“你太不了解我大哥的性格了。就算他的轄區(qū)遠,你以為他就肯龜縮偏安於一隅?需知抗戰(zhàn)是整個中華民族的事情,身為軍人,無論處於何種境地,豈能因小我而忘大義,坐視民族於水火?我可以打賭,大哥是肯定會上戰(zhàn)場的。”
他這麼一說,另外兩個人都現(xiàn)出了擔(dān)憂的神色,馮硯棠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胸前——那裏用絲繩吊著一枚藍寶石戒指——楚桐則是問道:“這麼說,你也要上戰(zhàn)場?”章廷琨點點頭說:“那是必然的。”楚桐張了張嘴,是想說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的樣子,章廷琨安慰他道:“你放心,其實以我的級別,危險係數(shù)要比普通士兵小很多了,至於我大哥,那就更不必擔(dān)心了,他畢竟身為司令,相對更安全一些。”
楚桐道:“話是這麼說,可是——”章廷琨笑道:“當(dāng)兵就是這麼著,誰又想死?不過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們也不會畏死。”楚桐脫口而出:“不準你說這個話!你給我好好的活著!”想了想又說:“你連個老婆都沒有呢,要是犧牲了多虧啊!”章廷琨一愣,哈哈的笑了起來。
楚桐自覺失態(tài),便又說道:“我瞧著上麵根本就沒有做好抗戰(zhàn)的準備,天天嚷嚷著國聯(lián)國聯(lián),可國聯(lián)又能管什麼用?租界內(nèi)也不見增兵,中日實力相差這麼遠,這要是打起來,真讓人心裏沒底。”
馮硯棠聽他們說到打仗,便說道:“仲瑤在隊伍裏,我自然不能勸,不過鳳祁兄,你不如跟著我往西南去吧。那裏雖然比不得s市繁華,到底是相對安全一些的。”章廷琨笑道:“正是這話,鳳祁,你跟著走罷。”楚桐看了看他們,捧著茶杯裝作喝茶,徐徐的說:“我的報社,如今剛剛起步,貿(mào)然搬遷也要吃不消的。再說這裏別的不多,
租界可不少,即使真打起來,還愁沒地方躲?”馮硯棠說:“你們兩個,真是不要命。仲瑤倒還罷了,鳳祁你每天跑新聞,難道會不知道s市現(xiàn)在是什麼樣的局勢?謠言滿天飛,物價一天漲過一天。政府無能,老百姓們卻又盼著政府作為,這不是自相矛盾麼?”楚桐歎了一口氣,背詩一樣的說道:“誰讓我們生活在這樣矛盾的年代,我們痛恨這個國家的孱弱,卻又隨時準備著為這個國家犧牲。”馮硯棠聞言,不禁又摸了摸胸前的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