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謐向來不是個在言語方麵見長的人,因此他專心充當著晏清河的司機這一角色。
一句“節哀順變”怎麼都顯得很蒼白,細細詢問車禍的起因經過又未免對晏清河顯得過於殘忍,看著晏清河坐在副駕駛望著窗外的眼神,他感覺心口難過得有些苦澀。
必須說點什麼。他手心潮濕起來,下意識開始留意起車窗外倒退的路燈。
一,二,三……
有節奏的計數讓他心跳重新平穩,他醞釀許久,小心翼翼地擠出一句白爛的臺詞。
“今天的天氣真好。”
晏清河驀地迴過頭來,他的表情愣了一瞬,眉頭皺起,像是不知道怎麼應對這樣生澀的寒暄,雖然他理解宋謐無言的體貼,但還是忍不住無奈地笑了笑。
“宋謐,我沒有那麼脆弱。”
“那件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放空,眼神沒有聚焦,隻是保持著凝望前方的樣子,“我已經能夠正常生活了,隻不過想起他們來,還是會……”
會怎麼樣?
晏清河沒說下去,隻是打開天窗,詢問宋謐是否介意自己吸煙。
宋謐站在他樓下看過他吸煙的樣子,自然毫不意外,空出一隻手向他抵過一隻打火機。
看著對方點燃香煙的熟練模樣,宋謐忽然想起自己接晏清河出院的時候,醫生反複提醒自己注意對方的心理健康。
晏清河的確顯得過於健康了,他做到了一個模範伴侶應該做的一切,以至於有時候宋謐會產生錯覺,以為他們是因為相互喜歡才走到一切,而不是衝動閃婚,為了替家破人亡的晏清河保全最後一絲顏麵。
晏清河唿出煙氣的時候流露出一絲真實的疲態,這一閃而過的脆弱讓宋謐心口緊縮。
“咳、咳……”晏清河張嘴像是想說點什麼,卻被煙嗆到了。
宋謐急急地把車靠在路邊上,擰開瓶蓋把水遞到晏清河手裏,看著對方緩慢地吞咽,拍打著對方的背部,想起了他們初遇那天下午。
那時候晏清河的背脊還有些硌手,現在他西裝下的身體看起來似乎已經重新迴複了健康。
“你在做什麼?”晏清河喘勻了氣,問道。
宋謐遲疑了一會兒,試探道:“……拍背?”
晏清河錯愕中忍不住笑出了聲,他麵上最後一絲憂鬱也消弭了,他問道:“不是問你現在在做什麼,剛才你說‘天氣很好’之前,你心不在焉念念有詞,是在幹什麼?”
雖然知道對方隻是善意的調侃,但是宋謐的眼光還是躲閃了起來“在……數數。”
“數什麼?”
“路燈。”
“為什麼?”晏清河因為驚訝而睜大的眼裏閃過一絲興味。
“因為數字給我安全感。”宋謐把車開迴快車道上,斟酌著用詞,“數字是很確定的,以前……有人教過我,當你情緒不太穩定,有點緊張或者不太高興的時候,可以試試數數。數什麼都可以,葉子,雲,飛鳥,樹……”
“宋謐。”晏清河突然打算他。
“嗯。”
“數數之前你在想什麼?”
宋謐這次沉默了很久,他的眼角餘光又開始掃過窗外的路燈。
一路無言,車停在了山腳下,宋謐囑咐晏清河在車上坐一會人,他打開車門去一旁買了兩束白色的菊花交給晏清河。
他躊躇了一會兒:“我還是……不去了。”
無論晏清河是否要和他的父母介紹自己,怎麼介紹自己,宋謐都會感覺到失落。
精於花藝的晏清河沒有嫌棄這包裝得有些簡陋的白菊花,他也同樣沒有邀請宋謐一起前往,隻是禮貌地道謝:“那一會兒電話聯係。”
他步子都得很快很穩,看起來和尋常人無異了,看起來像是不再需要輪椅和拐杖的樣子。
看著汽車後備箱裏無人問津的拐杖和輪椅,宋謐內心閃過一絲同病相憐的落寞,很快他又因為這乘人之危的想法而羞愧起來。
他一直看著晏清河的背影消失了,才重新走進之前的便利店。
便利店老板翹著二郎腿吸著煙,歪在搖椅裏看著老舊的閉路電視,不耐煩地問他要買什麼。
“一壺酒,一包花生。”宋謐目光略過貨架上千篇一律的白菊花,最後看到電視旁插在塑料瓶裏麵的梔子花,“這個賣嗎?”
夏日正是梔子花開得最繁盛的時候,便利店裏的梔子花已經開到荼蘼,或許到了明天就要換掉,賣相算不上太好。
“那個不賣。”老板沒怎麼搭理他,以為他在說笑。
“再來一包玉溪。”宋謐拿出一張五十塊的紙幣,壓在玻璃櫃臺上,“不用找了。”
老板對著紙幣上人像的衣領摸了又摸,把花帶著塑料瓶一起遞過來:“你要就拿去吧,我老婆自己種的。”
宋謐拿了東西,朝著半山腰的地方走。
宋謐不喜歡醫院,也不喜歡墓地。
醫院是能不去就不去,生病全靠個人體質扛過去。
墓地則是每年清明去一次,但是維護費卻一直都沒忘記過。
他走到某個墓碑麵前,拆開那個人生前最喜歡的玉溪,點了兩根放在前麵,撒了把花生,一瓶酒全給澆在墓碑上,隨後在空酒瓶的一旁擺上一束快要凋謝的梔子花。
他啞著嗓子道:“爸,我來看看你。”
他隨意地開口打招唿,卻又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說下去。他不太記得了。父親去世在他七歲那一年,留給他的記憶除了“數數”這樣的方法之外,隻有一個模糊卻堅毅的輪廓。
再也不會有人在學校門口接他放學了。
母親在過了半個月以淚洗麵的時間之後,便決定繼續創業,連帶著父親的那一份一起努力,把小小的宋謐留在老太太身邊。
墓碑上父親的麵容顯得很年輕,中年男人英姿勃發地笑著,穿過靜止的二十年時間和宋謐對視,似乎在問他最近怎麼樣。
“媽媽的話,還是老樣子,公司越來越好了,她不怎麼提起你,但是她一直很想你。”父親去世後母親沒有再嫁,她總是說地球離了誰都能轉,但總會記得在節假日的餐桌上多加一隻空碗,那是留給父親的。
父親喜歡梔子花,因為初遇的時候,母親的頭上別著它。
“婆婆不太好,今年年初摔了一跤,一直住在醫院裏麵,媽媽迴來照顧了一段時間,前幾天才迴公司那邊。”
“至於我……”他遲疑了一會兒,從懷裏掏出那本紅色小冊子,小心翼翼得展開了,給墓碑上的男人展示,語氣柔和起來,“爸爸,我結婚了。”
“前不久,我和我喜歡的人領證了,”他措辭很嚴謹,“我喜歡他很久了,從大學一年級開始。”
今天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墓園裏四下無人,筆直的石板路被掃的幹幹淨淨,宋謐頓了一會兒,才繼續說到:“我感覺到很高興。”
“他今天也在這裏,雖然沒有和我一起過來,不過,你可以遠遠的看看他,他家裏出了點事,最近不太好。”
“不過他對我很好,真的。”宋謐把所有的煙都點上,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站起身來,“爸爸,希望你保佑婆婆早日恢複健康,保佑媽媽開開心心,保佑……”
宋謐對於自己沒有什麼願望,他想要的東西他自己會去做到,於是他把最後的願望留給晏清河。
“也保佑他開開心心,健健康康。”
墓園的青石板小路上落了幾瓣白色的菊花花瓣,興許是有什麼人來過了,宋謐沒有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