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也沒有想到,那砸瓶子的人是衝我們這桌來的。三五個混混樣的人站在一個染黃毛的男人後頭,黃毛目露兇光,手持尖利的瓶底直奔過來,口中蠻橫地咒罵:「操,終於讓老子給撞見啦,老大被堵得走投無路,我們做兄弟的變成過街老鼠,這口鳥氣不出,老子不爽!」
豁地站起來,我和鄭耀揚對視一眼,都知道對方是哪路人馬了:齊虎!是那個被鄭耀揚放逐的齊虎!這幫崽子到如今還不肯消停,當日放過他們一馬,今天反倒添了筆惡債。
「別鬧出人命啊,大佬,我們做生意不易……」潑辣的老板娘這時也不得不出場,非常狼狽焦急地勸阻。
黃毛粗魯地推開她:「臭婆娘沒你事,滾一邊去,兄弟們,上!」
說是遲那時快,那破瓶迎麵向鄭耀揚紮過來,我本能地上前去擋,鄭耀揚卻快我一步一把將我推開數尺外,還抬起左手去攔那利器……全場發出一陣驚唿,大家全都嚇傻了──
我眼睜睜看著那尖刃直插入鄭耀揚的手臂,鮮血直噴出來,我的心猛地一緊。
鄭耀揚咬了咬牙,直接給了對方腹部狠狠一腳,身後那幫人紅了眼,趕上來助陣,他們都知道得罪鄭耀揚橫豎是闖大禍,反倒豁出去了,個個往死裏拚,真是一場混戰。身邊又是人又是桌,拳腳不好施展,那幫土匪流氓可不跟你講什麼規矩,我和鄭耀揚一時也吃了不少虧,我連踢帶打非常惱火,看著鄭耀揚手上的傷,隻想迅速結束這場惡戰。
突然發現他們中有幾個是練家子,下手兇狠得很,我擺平手頭兩個就直往鄭耀揚那兒去,他注意到我,突然衝我大喊一聲:「陳碩,小心!」
隻感覺一股強烈的力道向我的後腦嗖嗖襲來,我意識到危險,轉身去擋,但那張鐵椅已經下來了,然後──我整個右臉遭到重擊,實在吃不住,痛得往後踉蹌了幾步,眼前時明時暗地恍惚起來,我伸手撫住額頭,觸到一股溫熱。
我聽見鄭耀揚在身後怒吼:「你們他媽的王八蛋!」
他也掀起一張椅子不要命地與餘下幾人惡拚起來,那些人也都傷了,有些閃神,一時被他的氣勢鎮住,他們也知道鬧出人命,大家都麻煩,於是決定見好就收,紛紛往後撤退,那黃毛又突然看見我支撐不住跪倒在地,也有些慌了,再看鄭耀揚的殺人眼神,憤憤地帶著人閃了。
鄭耀揚一把將我從地上拉起來,把我的手架在他肩膀上,我從來沒有聽過他這樣堅定沈重卻略有顫抖的低喊:「陳碩,你不許給我趴下,挺住,聽見嗎!你他媽沒這麼脆弱,陳碩!」
他用盡全力把我架到車上,一踩油門就往醫院去了,他一路飛馳速度驚人,不知跑到幾碼,我的頭靠在車座上,疼痛難忍,我低低地呻吟幾下,快要失去意識,但我反複提醒自己:別讓他失望,挺住,挺住!
我也沒有想到一個街頭混混可以把我整得這麼慘,真的是運氣不好,還是身手差了,當我被推進手術室時,我完全陷入灰色世界,這灰暗那樣熟悉,不久前我剛經曆過一次,這一次卻異常尖銳清醒。
等恢複意識時,我確認這次不是死亡,但比死亡更殘酷,我的頭被層層掩蔽,我的心在狂跳……手用力抓了抓床單,不安的預感陣陣包圍過來。
誰的手?積蓄著強有力的熱,源源不斷地透過掌心給我注入能量──「鄭耀揚……我怎麼了?」我的聲音嘶啞而虛弱。
「你好著呢,老實躺著,一星期就可以出院,你一定要聽我的。」
「你是醫生啊?我聽你的。最近跟醫院還真是有緣。」
他有點氣急,不知是氣我還是氣他自己:「胡說八道什麼呢,你迴迴不把自己命當命,存心和我作對是不是?!自保都不會!你他媽下次再這麼搞,不用等別人收拾你──」
我輕笑著打斷他:「喂,你有多少仇家還沒找上門?一次性告訴我,也好有個心理準備,這次不過是輕度腦震蕩,下次……」
「你就是欠揍。」他怒斥了句,身體重心突然向前,快速地俯首吸了我的嘴唇一下,我愣了愣,「你給我老實呆著,我去解決那幫混蛋。」
「算了,別為那種雜碎冒風險。」
「放心,我沒你那麼笨。」
他離開後,我伸手摸了摸包裹頭臉的紗布,毀容了?嗬,那會如何?鄭耀揚會怎麼樣?我真有點茫然了,雖說男人臉上添幾道花紋沒什麼,但不是人人都可以從容適應這個轉變的。
等待的日子很不好過,漫長而痛苦,但我忍著。鄭耀揚天天來,告訴我公司的進度,和解事項已達成協議,雙方都退一步,發現可以各求所需,宙風暫時算是渡過難關,廉政公署和警察局的人也陸續退出去了,隻是被凍結了部分資產待查,不算太壞。
我苦笑:「關鍵時刻我總出狀況,發現我這人跟你特別衝。」
「給我閉嘴,陳碩,這種話你給我收迴去,看起來,這腦子還真給撞壞了。」
我哼笑。
他突然說了句:「明天拆繃帶。」
「嗯。」我沒問他醫生有沒說會毀容。
第二天,我鎮定地坐著,等待繃帶被一層層揭開,我的唿吸逐漸粗重起來,那種不安的預感越來越強烈,白紗布被完全剝下,皮膚接觸到空氣中的陰冷,心突然炸開了──
「感覺怎麼樣?」醫生循循善誘,「陳先生,請告訴我您的感覺。」
我抬頭,沉默了一會兒:「沒有感覺,我——看不見。」
「一點光亮都沒有麼?」
「沒有。」
「能解釋一下嗎?」鄭耀揚對醫生的質問居然很平靜。
「根據前天x光片的報告,已初步斷定是大腦受震蕩後部分神經壓迫到視網膜,導致暫時性的失明。」醫生宣布病情時聲音並無起浮,但聽在當事人的耳朵裏卻能激起驚濤駭浪。
鄭耀揚的嗓門突然抬高了:「你們事先告訴我,有百分之六十的機率不會有這樣的結果,但為什麼偏偏……」
「我們說過導致間歇性失明的情況有很多種,想要在短期內恢複需要一係列的治療,目前的情況雖不很樂觀——」
我實在受不了這種被判無期徒刑的感覺,接上去:「我有可能永遠看不見麼?我想我有權知道。」
醫生看我的樣子很鎮定,倒也不相瞞:「我們要再做進一步診斷才能確定您的病情,無論後期發展如何,都需要做好心理準備,請一定要保持良好的心態,這有助於病情的好轉。」
「我知道了,謝謝。」說實話,心要是有嘴那麼輕鬆,此次的黑暗境遇也不算什麼了,但我畢竟是正常人,失明這個詞多少會帶給身心一種可怕的壓迫感,那跟子彈穿過胸膛、鐵器擊重大腦的痛感不一樣,麵臨黑暗的焦慮才真是最磨人的,原來我並不受眷顧,我甚至有時候覺得是在為自己的這段感情付出代價,但不後悔,因為一旦是我陳碩付出的東西,就很難再收迴。
可能現在我能做的,真隻能遵醫囑:保持良好心態。但我並非一個樂觀的人,從出生開始,我便要受盡不樂觀現狀的考驗,現在得到的一切,不是偶爾,但一半是命運機緣,嗬,什麼時候我也成了宿命論者,我不是什麼都不在乎的麼?即使丟了一雙眼睛,丟了一顆心。
我的半邊臉倒沒事,腫了一星期就痊愈了。隻是沒想到臉沒事,腦子裏卻出大問題。兩周後,我還是順利出院進入觀察期,隨行多了一名專業護理師,鄭耀揚把我安排到海濱別墅,我沒有拒絕。本來在人前我挺避諱的,現在別人怎麼看我也不計較了,但我拒絕坐輪椅讓人推著走,那會使我狂躁抑鬱。
之後,我愛上了運動,成天在別墅內的健身房泡著,四腳尚健全就拚命使勁,不想有一天渾身都廢了。我變得有些沉默,當一個人麵對黑暗的時候隻有沉默可以讓他寧靜。經過兩天的「訓練」,我就可以自己摸到洗手間,可這樣的生活真叫我尷尬。
可我一直是鎮定的,除了鎮定,我不知道采用什麼樣的方式來迴饋鄭耀揚的耐性才合適。我不想完全亂了,不想像傻瓜似地在原地唿吸寸步難行,我永遠不想成為鄭耀揚的累贅,我們的關係應該是一直平等的。
還是那雙溫熱的手,探到我的臉上,那聲音有穩定人心的作用:「陳碩,別窩在房間裏,跟我去遊泳。」鄭耀揚的好處就在於他從來不會「同情」我,也不會講「要有信心,不要絕望,你一定會好的」那些廢話,他完全把我當從前的陳碩,還是天天跟我溝通宙風的事務。從外表上看,我並無改變,但境遇卻是大大不同了,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多久。
我靠在窗臺上迴頭:「遊泳?怎麼這麼好興致?」
「你要是不去——」他邊說邊將手臂摟住我的後頸,「肯定後悔。」
「我沒說不去。」
「那好。」鄭某人二話不說,拉住我的手就往外走:「跟著我。」
我想掙開,鄭耀揚沒讓,反而更緊地握住我的手。走廊上管家還上來問他午餐在哪裏用,他說:「一會兒送到陳碩房裏吧。」我真服了他。
他一路牽引我到更衣室,有點邪氣地說:「要不要我幫忙換衣服?」邊說邊還一顆一顆解我上衣扣子。
我靠在牆上哼笑:「我現在這樣子不靠幫,還能自理不成?」
「這什麼意思,嗯?」他完全解開了上衣,用右手掌從背後攬住我光裸的腰身,突然溫柔地把頭湊近我的脖子,「你沒這麼容易被打倒,陳碩。」
我輕輕推開他,當著他麵扔下衣褲,換上他遞過來的泳褲,最後問:「行了,我清楚。」
他拉我出去:「有多少日子沒下水了你?」
「放心,我的體力比以前更好。」
他的聲音裏有些調侃:「嗬,看得出來。」
下水前我對他說:「我現在隻可以憑感覺往前去,但願能夠不出泳道遊到對岸。」
「你沒問題。」
我一躍而下,清水沁入我的肌體,遍體生涼,很過癮。我像一雙沒有視力的魚,憑著向前,直至雙手觸到對岸,我有些興奮,一個後轉再往迴遊,半途中,忽然感到水流加入了一股外力,瞬間我被人截住了,他將我往下拖,雙方在水底對抗了半天,終於憋不住,兩人都浮上水麵大口唿吸新鮮空氣。
「你可夠狠的!」他笑道。
「彼此彼此。」
鄭耀揚看我隨他遊到池邊,開口說:「陳碩,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語氣居然很鄭重,這令我有點兒緊張,真的,比拆繃帶那會兒還緊張。
「什麼?」
鄭耀揚把我擠到泳池南角,雙手撐在我身體兩邊的水池邊緣,上半身貼過來:「陳碩──孩子昨天出世了。」
「什麼?!你再說一次?」突然間,我又徹底明白了這意味著什麼,「噢,天哪。」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gt已經發了律師函過來,莉蒂亞不想孩子牽扯進家族糾紛,在孩子成年前你擁有一半監護權。」
「我現在這個樣子,費斯特家會同意這樣的條件?」我簡直不能相信。
「蘭迪默、達莫都簽了字,承認孩子的監護權,你應該知道是為什麼。當然,現在我也不得佩服莉蒂亞這個女人,她懂得讓孩子得到安全,而不是虛名。」他的身子貼得我更緊了,「陳碩,現在什麼感覺?」
「我隻知道,我仍然看不見。」
「你很快能看見,我從來不懷疑,情況有好轉,醫生已經告訴過我。」
「老實說,真怕自己就這麼瞎了──」我沈浸在方才的震驚當中,口氣難免有些沮喪。
「你怕了?別忘記,你是陳碩。」他低低一笑,「怎麼可能輕易被擊倒──你知不知道,最近我跟你說話的時候,你總是側著耳朵聽,那樣子很誘惑人……」
我沒想到在這種氣氛下他還能扯上這個內容,無奈地笑罵了一句:「你他媽又哪根筋搭錯了,唔──」始料不及,他迅速捕住我的唇,輾轉吮吸激情似火。
在身體被用力抱住的時候,背部與泳池磨擦,有痛感。我隻好攻守兼備,主動抬起手臂用全身力量擁吻鄭耀揚,舔遍他溫熱的口腔,他則啃咬我躲避的舌。也是在突然間,我意識到──這是露天,這是泳池。
我退開:「在這兒?你確定?」
「這是我們的領地,你怕什麼?」感受到鄭耀揚又一次欺身上來,吸吮我的舌,感受他有力的手緊緊箍住我,「我們來慶祝,慶祝你初為人父。」也許是此刻有些茫然,也許是被他迷惑,也許是情緒需要宣泄,我也亂了,興奮得全身發熱,周身的涼水也沒能使我冷卻,前所未有的緊張包圍了我。
「在水裏做的感覺,比想像中還好……」他的氣粗起來,陶醉地牽引我的手往他的下身去,那兒瞬間脹大,我吃驚地渾身一震,他已經扯下我的泳褲,手撫上了我的,「呃。」帶著愉悅的戰栗,我呻吟出聲。
被過大的亢奮刺激得不能自持,他鬆開咬住我的唇,狂熱地掠奪我的脖子、鎖骨、胸口,最大限度地將我溶入他的身體,我隻能用感覺,耳邊敏感處是他越來越粗重紊亂的唿吸,急躁的溫潤,攜帶著滋長的渴求和情欲快速淹沒我,我們的肌膚廝磨相抵,難舍難離,不能想象那一池清澈,輝映著兩具精壯有力的肉體是什麼樣的景象。每次麵對對方嫻熟的挑逗都無法不激動,身體的渴望已經認定沒有免疫的必要。
我清楚,鄭耀揚從來都不掩飾自己饑渴的目光,我們時常會被彼此做愛時所表現出來的「非常態」迷惑,相互引誘無法自拔。這一次,即使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近期的身體敏感度很是異常,我能清楚地感覺到他迫不急待的試探和邀請。
「別在這裏,嘿……」我還是想喚住他,可他已如脫僵野馬,完全將周遭置之度外。
「陳碩,我要你,這次──不準說不。」水麵一陣騷動,激起千層激浪,他強壓下那過烈的情欲貼近我,暗啞著嗓子重申一遍:「我要你,現在!」他吐出的氣息掃過我的耳際,我輕輕一顫,感覺失控。
他的手在一陣陣均勻地使力,我的力氣隨著池水流失,頓時滿腦意亂情迷,我把他緊緊抱住,胸膛相抵唇舌相觸,渾濁的唿吸漸漸相混,他的手指探入我的身體,我整個人僵直,拚命調整氣息。
那興奮昂揚的家夥借著水力猛地頂入我的體內──「啊……」在鄭耀揚進入的那一瞬間,發出極度滿足的輕歎。
他在我身體內部瘋狂的律動打碎了我僅存的理智,痛已經不算什麼了,雙方正享受著極至的性愛,幾近沈迷,性器捅入抽插的感覺使我潰散。我們肢體相纏,奮力迎合,我的右臂環上他的脖子,在每一個頂入下他都發出激情的嘶喊,全然沒入磨擦的狂歡中。
「陳碩……你給我了,啊──」
「耀揚……」
放蕩地搖擺與呻吟,前後夾攻,過大的快感讓我們全身顫抖,喘息愈劇。我似乎又看見那雙羈狂的眼睛,此時因情欲而銷魂奪魄。如果他想撕裂我,趁現在,我會配合,兇狠的、技巧性的刺入,強烈的衝擊蘊含著他所有的熱情,在那一刻,我知道隻有鄭耀揚可以做到如此地步,迅速達到性愛的巔峰,低聲的嘶喊透著巨大的歡愉,激情狂野熱液四射。
鄭耀揚在這一次的狂泄後清醒了些,他單手撫上我的下巴,再次逼向我,一把抬起我推倒在泳池岸,壓上我,激烈地奪去我的唿吸。我們互相撕咬,光裸的四肢纏繞交織,迅速又融為一體。躁熱迸發,貪婪焚燒著我們,不留一點餘地。
最終兩人精疲力盡進更衣室衝了個澡,也不擦,直接出來躺在大沙灘椅上,鄭耀揚撫摸著我濕漉漉的身體,我們都好半天才緩過氣,他側過身子在我耳邊低聲道:「陳碩,是、我、的。」
「你還是那麼自大。」
「有麼?」他吻我的肩膀。
「啊──」我突然發泄似地大喊一聲。
「幹什麼?有那麼痛?」他有些好笑地問我。
「我快瘋了。」用手蓋住臉好一會兒,「知道是男孩女孩麼?」
「女孩。」他的手指延著我的腹部一路向上,口氣居然有幾分得意,「我給取好名字了。」
「名字?什麼?」我漫不經心地問,抑鬱驅散了幾分。
「陳揚。」
我不禁發笑,立即推翻:「嘖,難聽又無創意,還挺有主意的你!誰授權讓你取名字了?還真是什麼都愛插上一腳。」
「我警告你陳碩,這事兒上,你少跟我扛。」
「忍不了扛你就別忍。」搖頭輕笑,過片刻,我說:「我要親自去趟美國。」
「已經讓代理律師全權負責了,不用你去操這個心。」
「我肯定要去。」
「你怎麼去?你告訴我要怎麼去?!」他提了提嗓子。
「你他媽真當我是廢人!」我坐起來有點惱,「我還非去不可!」
「好,你去,你陳碩拗的時候誰攔得住!」他半妥協半威脅,「但這迴我不能陪你過去,這兒根本走不開。」
「我可沒提這樣的要求。」
「ok,你一向有主意,我管不了,一會兒我約律師過來,你們談談,他會跟你講一些細節。明天就訂機票,大後天啟程,我知道你是有了想法就一刻也呆不住的人,到紐約,gt那兒會有人來接應你們。」
辦起事來,又發揮其雷厲風行的作風了。他起身拉我手臂一把,似乎立即把這事拋開了一樣,迅速轉換話題,「下午要去醫院複查,可別忘了。現在跟我走,吃午飯去,你也餓了吧?」
我聽他這次如此果斷,心情也有些輕鬆起來:「我發覺我現在就跟那小狗小貓似的總被人牽著走。」
「你什麼時候見我牽過貓狗了?你知道,我對除你之外的生物都過敏。」
「去你的。」
這時,他輕笑著隨手把運動衫遞到我手裏:「我可不想家裏那幫人盯著你研究半天。」
「哪幫人會比你鄭耀揚還無聊?我身體構造應該挺正常啊?」我套上寬鬆的衣褲。
鄭耀揚聽後居然大聲笑起來,我很少聽見他笑得這樣爽朗無拘束。
進客廳,管家上前來:「先生,剛才……」鄭耀揚興致不錯,攔住了他的話頭:「噢對了,午餐不用送房裏去了,就在餐廳吃吧。」然後迴頭問我一句,「陳碩?」
「嗯。」
「不是先生,是……」管家欲語還休。
就在這時,牽著我的那隻手突然使勁,下意識地捏了捏我的掌心,空氣一下子像凝住了一樣,我馬上意識到了客廳還有不速之客在。
鄭耀揚首先打破僵局:「我想我知道了,你出去吧,啊對,餐廳加個座,有貴客來了。」
管家退出去後,對方諷刺道:「到處牽著個男人,是要昭告天下嗎?還是怕人不知道?夠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個冷酷而熟悉的聲音傳入耳膜,我心裏打了個突,驚異得不得了,這人分明是、分明是──張守輝。他怎麼會在這兒?剛才!剛才要是他來泳池邊找過鄭耀揚,這會兒非置我於死地不可。
果然,他發出嚴正的警告:「你跟他還真是──真是讓我難以置信!你們……有沒有腦子的?有沒有認真想過後果?!這醜事要是傳入商界,你的處境會有多不堪!你還有沒有廉恥!不想混了啊耀揚?!走到今天這一步,卻為個男人毀掉一切值得麼?」
鄭耀揚反唇相譏:「如果要說值不值得的問題,我可以明確告訴你,今天,就是要我鄭耀揚把宙風整個奉送給陳碩,我也決不後悔!我這樣解釋你滿意麼?」
張守輝的臉色我可以想象,一定鐵青得可以,大概是沒有想到鄭耀揚會這樣迴複他,他有短時間的沈默,待再開口時,聲音已是異常森冷肅穆:「他現在不過是個一無是處的瞎子。」
鄭耀揚接得並不激動,但聲聲震在我心上:「他就是廢了,我也要他!沒有人可以取代陳碩,從來沒有。」他鬆開我的手,往前邁去,「我對你一再的容忍和退讓,不是因為你是我的長輩,而是因為──是你,把陳碩送到我麵前,讓我看到他。當然,跟你這種的人談感情是太奢侈了,我跟陳碩的事隻是我們兩個人的,與任何人無關,你跟我談的那樣條件,自那顆子彈之後,我已經徹底推翻了,我不怕你再對付他,你對付他,我就會對付你,很公平。」
張守輝認為自己很理所當然地可以教訓不肖子孫,以為自己可以代表正義道德的一方勸戒罪人從此改邪歸正棄暗投明,但結果卻是他被人數落反將一軍,自然不爽到家。
「陳碩!你也是當父親的人了,以後你要怎麼麵對你的孩子?你們這種關係根本見不得光。」張守輝的矛頭突然指準了我,他的消息還真靈通,我也不過是前一小時才知道。
在經曆這一切之後,我反倒可以平靜了,生死明暗一線間,我還沒有離開,鄭耀揚也沒有離開,這才重要,我隻是淡諷一句:「見光?嗬,我根本看不見,我缺的就是光。」
張守輝被激怒了,他直衝著鄭耀揚去了:「好哪,真好哪,居然出了這麼個不肖子,我寧願一槍!了,也不能容忍這樣的醜事!」
隻一瞬間,我似乎聽見了──危險。
「不要!」我迅速喊出來,本能地往他們的方向衝過去,中途小腿被沙發撞到,手肘擋在茶幾上才沒有絆倒,嗓子難得的有些顫抖,「你別動他!有什麼你衝我來,別動他──」
「這兒輪不到你來向我發號施令!」張守輝吼過來,「我不想我的外孫日後成為別人的笑柄,抱憾終生!你這臭小子一向無牽無掛,要多瀟灑有多瀟灑,還有傻女人給你生孩子,你總可以不管不顧地調頭走人,然後把爛攤子丟給別人處理,不得不承認你夠能耐啊!陳碩,我是看著你一步步從成業走出去的,你以為我看不出你那點兒伎倆?我清楚得很!你從來也是冷酷不羈,今天要不是瞎了,你在耀揚身邊會呆得住?!」
「夠了!你沒有資格汙辱陳碩,要開槍你盡管來。」
「鄭耀揚,你逞什麼英雄!」我怒得聲音都變了,張守輝棄失冷靜,這信號太危險了,我看不見,不知道如何來控製局麵,不過他的那些話句句都刺到我的心髒。
張守輝冷笑:「會伏軟會討饒了啊陳碩,更高桿更圓滑了!但你真的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重麼?!」
他軟的不吃,我也隻好迎刃而上:「你看不慣我和鄭耀揚在一起,你從來不相信任何人、任何感情,有誰擋你的路,你就會開殺界,殺一個殺一雙對你而言可能沒有區別,包括你的至親、下屬都會自動退開,這樣讓你覺得有成就感?我無法理解,就好像你無法理解我們。有的事你不能阻止,何必堅持?我替你賣命那麼多年,除了冷酷我還得到了什麼?今天我陳碩能夠活著站在這兒,不是拜你張守輝所賜,我死過不隻一迴了,可無論情勢怎麼變,你的槍口卻始終對著我,不肯放鬆,你大可能一槍把我解決了!但如果你不能,就不要再插手我和耀揚的事,因為你根本阻止不了!」我憑感覺一步一步沿著茶幾往張守輝的方向邁,「你可能以為自己操縱了全世界,但你卻永遠無法操縱我和鄭耀揚。」
這可能是我這輩子一口氣說得最多的一次,但有人可能並不領情。
「難怪耀揚被你搞得暈頭轉向,原來今天的陳碩是死而後生、脫胎換骨!」張守輝不無諷刺地說道,「無論是騙術和口才都已練得如火純青,真是今非昔比啊陳碩!」
「別費力了──」鄭耀揚這時冷靜地開口,我以為是對我說,結果卻發現他是在對著張守輝講,「別費力了外公。我今天承認你是我的長輩,是想你以後不要再幹涉我和陳碩的事,就算是乳嗅未幹的小鬼,也不需要在私人問題上受人指點安排,我認定的事認定的人不會輕易改變,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能跟陳碩相處多久,我生平頭一次對個人問題沒有把握,但我肯定,這樣的感情不會在我身上重複第兩次。我不要求你接受,因為根本不需要,我不過是希望得到你的承諾,不要再破壞我千辛萬苦獲得的,破壞,隻會造成兩敗俱傷的結果,我真的不想和你鬥。」
「哼,你居然會講這樣的話!現在,站在我麵前的就算是社會最底層的女人,我也會尊重你的想法,但這個人是──你口口聲聲要我承諾不去阻止你們,可理由夠充分麼?你覺得隻要你樂意就能任意為之?沒想到你這麼天真耀揚,麵對這個問題,你像個未經世事的小屁孩,你根本不清楚自己正在做什麼樣荒唐的選擇!」
「如果必要,我會以結婚來解釋這段關係──這段你深為不齒的、讓你感到憤怒的關係,可那隻是你庸人自擾,我要證明這絕對不是你所說的什麼荒唐之舉,我萬分認真慎重。」
這話一出,不隻張守輝,我首先愣住了,動作都僵了僵,受到的震蕩真是太大了,完全失去反應,剛剛的氣勢一下子被打消,隻剩下「震驚」二字。老天,我聽見了什麼?!如果不是我幻聽,那鄭耀揚的確講了「結婚」兩個字,他在搞什麼。
「哈哈……」張守輝大笑起來,帶著怨毒的頹喪和挫敗,「好外孫啊,好啊,竟然能講出這樣一個世紀笑話來侮辱我這老頭子!」
「不是笑話,我認真的,這輩子最認真的一次。」下一句卻是對我說的,「陳碩,你說呢?」
「嗯?」我有點兒懵了,「什麼──」
「結婚。」
「夠了!」張守輝大力拍了拍沙發靠椅,發出沈重的砰砰聲,「你們繼續胡鬧去吧,我不管了,從此不管了!你們要去墮落、甘心遭人唾棄,我決不再插手,好自為之吧!」他踏著厚重的腳步離場,像是真的失望透頂了。
鄭耀揚在沙發上坐下來,隨手拉了我一把,我也在他旁邊坐下,深深地唿了口氣。過許久,鄭耀揚輕問:「陳碩,你想過我們的將來麼?」
「將來?」
「我們的關係可以更進一步,比如──結婚。」
我站起來:「我沒想過。」
「你怕?」
「這有意義麼?」
「你覺得沒有意義?」
「我隻是覺得沒有這個必要。」我複又坐下,把頭埋入掌心,「我根本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了,如果以前還有一些在乎,現在卻真正是不在乎了。但是結婚,沒有人會承認的,隻會給你圖增麻煩而已,我跟你不是靠一紙協議維係的,就算在國外,我們這樣也並不真正被重視和認可,所以何必多此一舉。」
「全世界反對又如何?誰都看不懂又如何?的確,沒什麼必要,也許是我……」他伸出手握住我的手掌,「也許是我自己在猶疑,不知道手頭擁有的到底是些什麼,那不是實物,很難控製你知道嗎?我怕抓不住。」
「抓不住我麼?」我低低地笑了,「鄭耀揚,你這人還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嘖!」他有點兒氣惱地拍了一下座墊,很有點無奈,「跟你一正經你就繞我。」
「有麼?」我還是笑。
我揉了揉太陽穴:「我跟你那情形──就好像跟全世界人犯衝似的。」
「嗬,累啦?還是要投降?」他輕聲調侃我。
「迴迴跟人拚命,到處是埋伏,誰都有興趣在我們之間卡一個位,也太費勁了點兒。」
「我讓你覺得費勁?之前怎麼沒看出來?」
這家夥!我手肘迅速掃過去,他溜得倒快,居然沒砸到他:「別怪我欺侮殘疾人。餓了,先去吃飯。」說著就走,還真把我撩一邊了。
其實,近階段的藥療理療都很順利,頂級的醫師和護理師在旁精心會診,眼前已經不是全黑,偶有些模糊的光亮。
為了能讓我即使行動不便,嘴上仍能占優勢,派孫律師同行──鄭耀揚的私人代理律師,在出發前與我詳細作了一番分解。
「別太躁,他們雖然已經答應合作,但並不代表他們不會給你出難題。」鄭耀揚親自開車送我們去機場,路上還忍不住提醒。
「不用擔心,我有分寸。」
直至進到候機廳,鄭耀揚突然把我的右手拉過去,我一驚,這男人大庭廣眾又想幹嘛?他的手勁很大,沒允許我掙開,然後我感覺到掌心觸到一個冰涼的東西。
「搞什麼呢你?」我輕嚷。
鄭耀揚將那環狀的東西套入我的無名指,一剎那,我有點兒明白了。
他在耳朵說道:「陳碩,我這輩子跟你耗定了。」
「誰說要跟你耗了?」
「你不跟我耗也行,但不許找別人。」
「服了你。」我若無其事地站起來,「要登機了。」
「孫律師,陳碩就交給你了。」
「鄭先生。您盡管放心。」
我拍一下鄭耀揚的肩膀:「別羅嗦了,走了。」
「戒指別除下來。」
「這對我不利,魅力值會降低。」
他低笑出聲,上來擁抱我:「你現在可不是單身,記住。」
「還真有點兒不習慣。」我推開他,輕笑,「某人記得提醒自己就好了。」
直航照例是坐得脖頸僵直,gt的小分隊不隻有接機準時,連行動也很奏效,凡事都有方案計劃,費斯特家步步為營,應付得也不輕鬆。
我與莉蒂亞終於碰麵,她讓我撫摸她的臉。
「我胖了許多。」她的笑聲很柔和。
「相信我,你還是很美。」
她靠進我懷裏:「你的眼睛聽說在康複當中。」
「是的。」
「孩子在育嬰房,你還沒看過她吧?」
「我想看她,當然。我看過她之後,你真的會允許我把她帶走麼?」我摸著她柔軟的頭發,「你真的允許?我隻是不想你再難過,我為你做的太少了。」
「別無選擇,我別無選擇。」她的聲音對我來說,充滿傷感的殺傷力,「她跟著你生活會更好,在這個家族,她的身份隻是一個私生子,在你的身邊,她卻可以成為掌上明珠。而莉蒂亞.費斯特,她有作為家族成員的可悲的責任和義務,即使孩子是她的心髒是她的血,但仍然不得不讓她遠離……」她抬頭吻了吻我的臉,「我愛孩子,我愛她,我也愛你,我說過不是因為愛而誕生的生命沒有意義,這一次,我並沒有毀約,我生下孩子是為了愛……」
我不能不為之動容:「莉蒂亞,你擁有我的愛,永遠,你做到了。」
無論何時都支持到底的莉蒂亞那一刻哭倒在我的懷裏。
像是達成了某項協議,像是取得了一份共識,雙方心照不宣,不久之後,我拿到了撫養權和監護權,蘭迪默與達莫在調解期均未露麵,是不想參與還是故意放水不得而知。隻能說,最終是嬰兒勝,她勝了我們所有人。
那是聖誕節期間,雪很厚,整一季我都待在曼哈頓,孩子因為早產的緣故,需要特別護理,孩子足歲後才能帶迴香港,我也暫在當地享受最先進的治療。
三個月後的某個午後,摸著手指上的銀白色指環,看著窗外飄散而下的雪花,我半躺在沙發裏喝著現磨的熱咖啡。眼睛複原得比預期的要快,雖不能再達到以往的好視力,但已經可以視物。
很奇怪,與鄭耀揚聯絡得並不頻繁,有時候甚至一星期也隻通了一次電話,宙風渡過了難關,經營已全麵步入正軌。
看著指環內刻著的兩個名字我發了會兒呆,我跟鄭耀揚的相識雖然不被祝福,但似乎有一隻命運的手推著我們,將他與我狠狠地撞到一塊去,即使途中被整得遍體鱗傷,即使我們之間始終保留著屬於自己的嚴密的網,那網線捅不穿卻絲絲相纏,帶著尖銳的痛感和快感,就像──做愛,我們仍然站在一起,並未被任何隔絕打斷。
算是種勝利麼?我不知道。我的心還在飄,但飄得不再像以前那麼無邊際,有個支點。鄭耀揚也是,他並不習慣為誰停留,但現在,他至少會說自己不是單身,那也是一項進步。
經過這一切,如果還有重新選擇的機會,我還是會選他,因為沒有可能再遇上比鄭耀揚更精彩的對手了。
門鈴響起來,我沒有理,對方鍥而不舍,我隻好拖著腳步走過去。門一拉開,那人將行李袋隨手一仍,伸長手臂將我攬過去,那力量、那氣息、那眼神、那霸道的柔韌的唇舌如此熟悉驚心,攻得我措手不及。
好不容易才結束這個令人窒息的深吻,他粗喘著笑:「這些日子,都懶出蟲來了吧你,這麼久才來開門!」
「知道是你,我才不會來開。」我猛地將他壓在門板上邪笑,「我怎麼會懶?我還有力氣收小費呢──」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