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之中,一條又一條泛著慘綠顏色的水痕,正逐漸如下雨般渲染著血基督所看見、原本隻有黑色的世界。很快地,像是血漬流過猶未幹,一些地方深、一些地方淺,一些角落隱隱透露曖昧不祥的螢光,構成一幅讓血基督感到不舒服的圖。
望著眼前這詭異的情景,血基督微微後退,一步接一步,直到背部貼到牆麵,才發現已經沒有退路。那些讓人頭皮發麻的綠色卻越擴越大,如漣漪般的散開,最後竟把血基督包裹在內。她的身體開始染色,她看到雙手一斑一斑的,好像拙劣的畫家隨手在她身上潑灑顏料,於是她就被同化成這慘淡世界的一部分。
於是恐懼像條螞蟻,用著奇怪的速度囓咬她的心緒,她冷得渾身發抖,隻得轉身逃開。彷佛能夠逃離這場著色之雨的範圍,血基督逃向任何看起來像是出口的地方,但很快地,她入了死胡同,眼前是一條比她整個人還高、橫躺著的水管。血基督別無他法,雙手施力攀上管壁,卻差點滑下來,她趕緊用全身力氣支撐自己的重量。她的肌膚碰觸到管璧的環節,凹凸的觸感讓她起了雞皮疙瘩,血基督腦海裏浮現出蜈蚣身上的紋路的畫麵,還有蜈蚣在泥土裏蠕動爬行的模樣。她趕緊把這些惡心的幻想丟出腦袋,從另一邊跳下水管,倉卒著地,拐彎之後朝未知的右方跑,企圖潛向黑暗,將自己掩埋在陰影中的角落。
突然間,血基督失足摔到地上,有什麼力量差點就抓住她,正這麼想著,血基督心裏油然升起一股慘栗,雞皮疙瘩從背脊一直爬到腦門。
她看到一層透明的牆壁靜悄悄地浮現了,將她橫隔起來,然後是第二麵、第三麵、第四麵、第五麵、第六麵……毫無預警地,一個六麵形的透明箱子突然成形,並且把她關在裏頭。她看到在這密封著的有限空間裏,從箱子底層開始,與地麵緊連的部份湧現出暗紅色的液體。
液體越來越多,越來越濃稠。她聞到鐵味,一種自血基督跨入殺手的世界以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味道──無以數計的血液汩汩冒出,從血基督的腳底開始,逐漸往上堆積。原本隻在腳底的高度緩緩漫延到腳踝,然後濕透她的褲管,接著是膝蓋。才一會兒,血基督的下半身已經浸泡在暗紅色的血水之中。血液還在無間斷地湧出,拍打出一灘又一灘血沫,氣泡漂浮在液體之上,液體的高度越趨拉抬,後來高過了血基督的胸膛、脖子,在血基督尖叫之前,血液漫過血基督的嘴,把血基督覆頂吞沒。
她的喉內通通都是黏稠鹹辣的血水,惡心的鐵味紮實埋住她的氣管,完全阻隔她唿吸的可能。沒一會兒,她開始頭暈,翻起白眼,缺氧而緊繃的四肢無助地拍打牆壁,但卻無法撼動這層牆壁一絲一毫。
她的身體開始無力,像是被吸取精神般昏昏欲睡。無法唿吸的喉嚨痛得要燃燒起來,沉重的眼皮一直往下掉,像是再也不會睜開了。
如果可以,她想要見到他。
──二個月前。
在飛機上迎接了二零二五年的第一個早晨,空服員正發送早餐。商務艙座位大約隻坐了五分滿,因為人少的緣故,品質顯得特別的好。
由艾劄拉飛往封郚首都象敔的班機,飛機上黃白人種各半。百年之前這個星球各洲之間國際合作往來頻繁,無論是經濟、政治、交通、教育等各方麵皆有聯係,這般密切互動卻從約莫一百年前開始,逐漸衰退。
這種衰退是以一種非常自然、自然到當代人根本沒有察覺的速度開始的。各洲之間往來變得稀疏以後,似並未對各國國情造成影響。或許原本三大洲就已習慣獨立發展的緣故,也就沒有任何契機再次複蘇國際間的密切聯係。
如今,雖然交通上並無禁令,如果不是有著特殊原因,已鮮少有人往來各洲,尤其在兆洲與嚴洲之間,幾乎沒有固定班機。
也因此,飛機上的每位乘客,看起來都讓人覺得形跡可疑。
放眼望去,每個人似乎都有著自己的故事。他們為了什麼往來在塞萬唯爾與封郚兩國,又為了什麼在這匆匆光陰裏逗留於小小的一架跨洲飛機。
虎基督腦中一麵胡思亂想著這些事情,一麵看著電視螢幕播放的當季電影。她的左邊坐著隨行,正用機上電話與國內朋友聯係,從對話聽來應該是某個音樂工作者。後麵座位是血和墮天,血基督望著窗外發呆,墮天則徑自玩著機上電動遊戲,不過看起來似乎覺得無聊。
隨行前方則是靠走道位置的十字,正一邊與美麗的空服員攀談,一邊跟她多要杯紅酒。十字旁邊是名兆洲女人,看來有些年紀,虎基督的印象中,她總覺得黃種女人比白種女人還不容易長皺紋,那女人的膚質看起來很有彈性,沒有一絲瑕疵,已經五十幾歲了,臉上沒畫半抹彩妝,皮膚的顏色又白又光滑,還帶點暈紅。她邊喝白酒邊翻閱機上免稅商品目錄,戴著耳機聽她自己的音樂。
隔著一個走道,他們的對麵坐著伏燹和曉星。曉星不在位上,伏燹則靠著拉起的窗戶睡得很熟。他們前麵是兩個像是商人的兆洲黃種人。兩名兆洲商人低聲洽談事情,從上飛機以來就不斷與空服員要威士忌,好像醉不倒似的一口接一口喝。長達十幾小時的班機,虎基督沒看那兩人闔眼過,一直互相討論他們帶上飛機的好幾份文件。
伏燹後麵兩排是單獨旅行的白種男人,約莫三十幾歲。他的話並不多,不過因為虎曾恰巧聽到他使用機上電話,所以虎基督知道他是北俄亞羅白人。北俄亞羅白人後麵則是從未開口過的一名兆洲男人,戴著墨鏡蓋住全臉,用毛線帽遮住整個腦袋。明明坐在機艙裏麵,男人從沒脫下身上的風衣,從上飛機以來他便一直睡覺,不知道為什麼,虎基督不認為他有真正睡著過。
商務艙的空服員有四人,兩名塞萬唯爾人、兩名封郚人,這便是艙內全部旅客。
曉星剛從盥洗室的方向迴來,停留在墮天旁邊與他說了一下子的話。因為空服員的餐點已經發送到他和伏燹,他便迴到位子上,彎身叫醒伏燹,並替伏燹選優格色拉、蛋奶吐司當早餐。曉星替自己點通心粉,再拿兩個燕麥麵包,他沒有拿紅酒,要求兩杯冰開水。
在空服員轉身服侍他們身後的北俄亞羅白人時,曉星拉開窗戶,讓窗外刺眼燦爛的陽光映入機內。
飛機下麵是棉軟的卷積雲,外頭一片蔚藍,最遠的地方可以看到剛剛升起的太陽。
“……把窗戶拉上。”
還在睡夢中的伏燹皺起眉頭,將臉埋入曉星的肩膀。
“吃點東西,等一下飛機就要準備降落。”
“就是因為飛機升降,我才不想醒著。”
“我知道。可是下飛機之後不知道多久才能吃東西,妳先吃點早餐。”
“我不要,我不餓。”
曉星聳聳肩,知道他沒有辦法說服伏燹,隻好把窗戶關妥,拉開兩人座位之間的護手,讓伏燹靠在自己胸前。
“想吐的話別悶不吭聲。”
對麵的墮天看到這幕,不明所以。旁邊正與空服員點餐的血基督一麵叫了通心粉,一麵告訴墮天。
“伏燹怕坐飛機,隻要一緊張就會想吐,飛機飛行的時候還好,她很怕起飛和降落的時候,每次一定要睡覺或找些
分心的事情做。”
大概是沒想到伏燹竟有這個弱點吧,墮天有些驚訝地再看了看曉星與伏燹的方向。
坐前頭的十字拿了杯紅酒起身走到墮天這邊,把那杯紅酒遞給他要他試試:“出國前,聖子提到迴國後會多給你一些任務,她說是時候讓你正式處理各各他的工作。”
“老大真這麼說?”
“先別高興得太早。”十字告訴他:“你最好熟悉每個夥伴的狀況,像是伏燹怕坐飛機,如果你被安排跟她一起出國執行任務,現在曉星的工作你就得好好完成。”
想起聖誕夜那晚伏燹喝醉後的所作所為,墮天竟冒出冷汗。
“我不要……”
“哈哈哈!”
“別聽十字亂開玩笑。”旁邊的血基督潑十字冷水:“聖子不會派這種任務給你,就算遇到類似的狀況,伏燹會自己想辦法。”
“讓她自己想辦法,情況隻會更糟。妳以為《thetime》的攝影師為什麼窮追不舍?”
一聽十字提到這件事情,血基督想起她早就想問的問題:“那個攝影師從哪裏知道各各他的地址?”
“好像是示門·海禮爾特給他的。”十字道:“影打過電話,算是把事情簡單處理。”
“為什麼不殺了他?”
“誰?影的弟弟還是攝影師?”
“攝影師。”
“伏燹說別殺。她說,下次攝影師再出現,再殺了他也不遲。看來伏燹的確很欣賞那位攝影師的作品。”
“是嗎。”
“伏燹從以前就喜歡留一些她欣賞的人的命下來,有個普普風藝術家不也因此逃過死劫?不過我猜那攝影師一定還會迴來,誰叫伏燹要對他……”
“呃。”
血基督身體突然向窗邊靠,墮天則下意識發出訝異的聲音。十字還未會意,後腦杓一陣刺痛。有個東西打到他並滾到地毯上去,十字彎腰撿起,是每個人早餐盤裏都有的黑胡椒罐。
他轉身,從黑胡椒罐射來的方向判斷,不是曉星就是伏燹。伏燹的姿勢看起來並沒有移動過,依舊保持靠著曉星的樣子,但是曉星原本拿湯匙的手尷尬地停了一下,他餐盤上的黑胡椒罐已不在原位。
從曉星的態度看來,丟出罐子的並不是他,而是他旁邊那個狀似還在睡覺的女人。
“……別再說了,下一次她會丟叉子。”血基督勸告十字。
此時,坐在北俄亞羅白人後麵,那位從沒清醒過的兆洲男人緩緩睜開眼睛。他伸了個懶腰,似乎疲憊莫名,拒絕空服員提供的早餐之後,從位子上起身要到前麵的廁所去。原本血和十字並沒有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但是當男人經過十字身邊往前走的同時,血基督臉色有了些微的詫異。
她看出男人風衣下麵藏有一把手槍。
十字也看出來。
男人繼續向前走。他走到廁所門口,因為裏麵有人,他便在那裏等待。坐商務艙第一排的兆洲女人抬頭看了他一眼,出於禮貌,他對女人點頭微笑。
然後他抽出懷中手槍,子彈瞬間擊中兆洲女人的胸膛。
一聲尖叫。
原本翻閱免稅目錄的女人霎那就癱在椅子裏撐不起身,血水從子彈的傷口處快速湧出,而目睹這幕景象的空服員則嚇得花容失色。
沒有人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即使是坐在兆洲女人身後的虎也一頭霧水。她起身,企圖探看前方狀況,兆洲男人立刻將槍口對準虎基督的腦袋。
十字一聲咒罵,箭步閃到兆洲男人麵前。他的速度並沒有比扣板機的動作快,子彈已被擊發,千鈞一發,虎基督被隨行拉入懷中,同時間,十字的拳頭揮中男人腹部。
男人反擊,想對十字開槍,十字一手打掉他的武器,將他踹到廁所的門板上。男人立刻出拳揮向十字,技巧很好,讓十字很是詫異。曉星推開伏燹起來,擋住男人利落的幾個手刀,在男人轉身左腿揮出側掃的同時,一把攫住他的腳踝,將他撞向無人座位的方向。
這一撞撞得非常大聲,不過曉星還沒追上去,對方又反應靈敏地跳迴原地。他拉過旁邊商人的公文包當武器擲向曉星,想要撿起地上的手槍。曉星接住公文包並丟迴地板,虎則踩住男人準備握起手槍的手,把他狠狠地留在地上。
兆洲男人被激怒了,兇狠地撲向虎基督。隨行抓住他肩膀讓他動彈不得,虎基督順勢踹中男人胸膛,把他踢得肋骨斷裂。曉星扭開男人的雙臂關節,拉下他的墨鏡和毛線帽。
廁所的門被打開了,上廁所的兆洲商人看到外頭景象愣得目瞪口呆。
突然被槍擊的兆洲女人側胸正汩汩冒血,十字基督翻身來到女人麵前,緊緊壓住女人的傷口。
“快點,機上廣播,問問看有沒有醫師。”他冷靜地轉頭對空服員命令,其中一人才急忙奔向廣播器。
艾劄拉國際機場,入境大廳聚集許多國內媒體,每位記者都在耐心等候由新北奎爾的本都,飛抵塞萬唯爾艾劄拉市的班機著陸。
上午九點三十七分,當頻繁打開的入境大廳自動門終於走出一名黑發、戴著墨鏡的男人,以及另一名金發女人的時候,媒體閃光燈開始無止盡地閃爍。
走前麵的男人繃著一張臉,年紀約莫五十幾歲,穿著黑色的amos西裝,手上提著棕色旅行袋。盡管已經邁入中年,線條平穩的臉龐依舊刻有英挺深刻的五官。他身邊的女人實際年齡也大約五十多歲,看起來卻僅有四十出頭,波浪般的金色卷發垂在肩上,被棕色眼鏡遮蔽的眼眸透露出憂傷情緒。盡管可以從眼角或脖子看出年紀,曾經的風華絕代和高雅氣質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抹滅。
相機與攝影機的記憶空間正被無止盡地消耗,閃光燈好像怎麼樣也不會停下。機場警察陪同這一男一女穿過大廳,隔開許多媒體,直朝久候在外的座車前進,毫無停下腳步的意思。
兩邊記者群見狀急了,也不顧是否在前排,搶著丟出許多問題,諸如,“您對痛喪愛子的看法”、“此行迴國是否舉辦公開追悼晚會”、“刑事鑒定的調查結果有無透露嫌疑犯身分”、“席隆特議員生前是否交代任何遺囑”……
“──亞曼德·席隆特先生!”
又一名記者高聲喊話,越過重重人群。
他的聲音宏亮直接,清楚響徹。被叫住名字的黑發藍眼的男人驀地停下腳步,迴頭瞪著發問者。
霎那,喧鬧的機場大廳安靜下來,其餘記者通通噤聲。耳旁隻剩下快門和底片運轉的喀喀響,所有人的視線都在發問記者與他們的受訪者之間遊移。
該名記者隨即拋出他的問題。
“請問,安索斯頓·席隆特議員生前與您的感情如何?席隆特先生。”
亞曼德·席隆特,緊牽著他妻子的手正在顫抖。
“少拿毫無意義的問題幹擾我。”
他淡淡地丟下一句話,帶著妻子迅速離開入境大廳。
另外一頭,第二大隊滿頭白發的國家警察費利爾·理恩,正牽著小女孩多朵菈·海拉在旁邊看戲。
“他們就是席隆特
議員的爹地和媽咪嗎?難怪能夠生出這麼帥的兒子──”多朵菈興高采烈地訴說她心中喜悅,像個追星族似的兩眼發光。
“我還以為妳今天會大哭特哭。”
“哭?為什麼要哭?”
“妳所支持的席隆特議員被**裝置的炸彈炸死,屍體都燒成焦灰,這則消息難道還不夠驚悚?”
仔細想想,現在滿街都是支持安索斯頓·席隆特的少女、太太的歎惋哭聲。幾家國內報社,無論是政界版或娛樂版,無一不被安索斯頓·席隆特之死的新聞占盡版麵。新聞臺、娛樂節目、談話性節目,則都提出特別企劃播放著安索斯頓生前的影片,有些電視臺更爭先恐後製作安索斯頓特輯,預計在今明兩天的晚間精華時段撥出。
安索斯頓於跨年夜晚猝死所引起的轟動,其社會注目度,就算今年年中議會院議會長普洛文·柏查諾之死,或者好幾位資深大議員接連喪命一事,也未引起如此龐大的關注。
比起議員身分,費利爾覺得安索斯頓·席隆特更像超級明星。
“唉呦……我怎麼會跟那些庸俗的女人一樣,別把我比喻成她們。”
年紀小小,出口的話語卻有著與外表不相符合的世故,隻是從語氣依舊聽得出是刻意學大人說話的感覺。多朵菈偏頭一笑,抬頭看著她頭上的老爺爺。
“我才不信席隆特議員已經死了,爺爺您沒有看到鑒識報告?屍體燒成黑炭,dna鑒定毫不管用,齒模重建的結果又一直出不來,根本沒有證據證明席隆特議員已經死翹翹啊。”
“妳開竅了?”
“什麼開竅不開竅。雖然我很支持席隆特議員,不代表我的腦袋會因為支持變笨喔!”
“那妳還說席隆特議員不是……”
“他才絕對不是壞蛋十字基督!”多朵菈大聲地抗議,厲聲告訴費利爾:“帥哥才不會做壞事!他一定是被銀和尉爾兩個人合力陷害的!”
帥哥不會做壞事?迴想起第二大隊交給第一大隊隊長艾絲梅拉妲的,那些關於基督們粗淺身分資料與照片,費利爾百分之二百唾棄這一句話。
下午一點三十五分,基督們乘坐的飛機平安降落。機長廣播要求所有乘客務必留在位子上不要走動,封郚的警察上機逮捕商務艙犯人、並由救護人員送走生命垂危的傷患之後,乘客們才被允許陸續點收各自的行李。
刑事鑒定局的刑警們登機采集證物,另一方麵,重案課人員則向每個商務艙客人要求簡單筆錄。
十字換下他的衣服,穿上虎遞給他的另一件襯衫。因為在飛機飛行過程十字一直緊壓著兆洲女人的傷口,他的襯衫渾身是血。
替空服員、以及兩名兆洲商人做完筆錄,重案課警察走向基督們。伏燹被十字搖醒,要她幫忙說話。
還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伏燹迷迷糊糊地看了警察一眼。
“我們是塞萬唯爾人,隻有我會說封郚語。”她打了個嗬欠:“這是筆錄嗎?你們要不要請能翻譯的警察過來。”
“沒關係,我先問妳。”那名警察訓練有素地把一張單子遞給伏燹填寫:“寫下妳的姓名、國籍、護照號碼和國內地址,還有相關資料。”
伏燹拿筆用潦草的字跡開始書寫,都是其他人看不懂的方塊文字。
“空服員說,是你們製伏開槍的犯人。”
“不是我,是我的朋友。”伏燹還在填寫資料,一麵分心迴答警察。最後她簽名,把資料卡還給警察。該名警察大致瀏覽,又把卡片拿到伏燹麵前。
“職業欄沒有填。”
“沒辦法,沒有我能勾選的分類。”她又是一個嗬欠。
“那就請在後麵的空格填上實際職稱。”
伏燹看了警察一眼,把卡片接過,並在職業欄後方空格寫兩個字:殺手。
“……這是什麼意思?”
“你要我填職業,我隻好這樣寫了。”伏燹說的很無奈。
那名警察於是正經地看著伏燹:“妳必須為妳填過的資料負責。”
“我知道。”
於是警察明白她不是亂寫:“妳是通緝犯?”
“據我所知,在貴國並不是。”
“此行來封郚的目的?”
“拜訪朋友。”
警察點頭:“我需要對方的姓名和電話。”
“啊,你不會想知道的。”
旁邊的基督們並不明白伏燹與警察的對話內容,隻感覺氣氛好像有些奇怪。一名黑發、黑眼,穿著卡其色披風的男人正朝登機門走來,老遠就帶著淺淺的笑容。那是個乍看之下似乎沒什麼明顯可訴說特征的男人,不像基督們有著一望即辨的出色外貌。男人不特別英俊,也不特別醜陋,平凡無奇,大約二十幾歲。來到商務艙之後,男人的注意力似乎放在伏燹與警察身上。
原先正詢問伏燹的警察一見對方,立刻將焦點大幅度轉移。
“拔劍大人。”
“辛苦了,含光沒有過來親自監督?”
“含光大人在追查另一件刑案,這件案子交由我們處理。”
“意思是你們也能獨當一麵吧。”他搔搔頭,露出不太好意思的表情:“不過,我要跟你說聲抱歉,可以通融一下,放過這幾位嚴洲訪客嗎?”
“拔劍大人,這……”
“是紫魈大人的命令,他們來兆洲拜訪也是紫魈大人的意思。”
“呃,如果是紫魈大人……”那警察考慮片刻,頷首告訴男人:“好的,以拔劍大人方便最重要。”
“不好意思,之後我會寫報告給含光的。”
“是,謝謝大人。”
兩人的對話,隻有伏燹一人聽得明白,她盯著被稱作“拔劍”的男人好一會兒,等兩人對話結束、警察離開,她的雙眼緊緊地盯著男人。
“你是哪位?”
她說的是封郚語,眼神滿是不信任。
男人有點錯愕,然後尷尬地微笑打招唿。
“妳應該就是伏燹基督吧,我記得隻有伏燹基督一個人能使用封郚語。”
“嗯,我是。你是“紫魈大人”派來的人?”
“被妳聽到了,其實我是末索裏尼老師派來的。”
“那你剛才……”
“沒有關係,紫魈大人不會見怪。”又是靦腆的笑容,被稱為拔劍的男人接著說:“末索裏尼老師吩咐我來接機。今天我先帶你們去暫住的地方,過幾天再帶你們去見他。”
“不能今天就見到他嗎?”
“他晚上有牌局,明天要跟李家長老打麻將,後天是去鵫家作客。”
“他還真忙。算了,過幾天就過幾天。”伏燹沒好氣地說,又打了好大的嗬欠:“你會說塞萬唯爾語嗎?我的朋友聽不懂封郚語。”
“對喔。”他抓抓頭,轉身對其餘被冷落的基督們致意,開始用塞萬唯爾語開口說話。
“先自我介紹,我姓沉末,名字是快快,鵷鷺的成員,代號拔劍。你們可以叫我快快或拔劍。呃,因為我懂塞萬唯爾語,所以末索裏尼老師要我負責你
們在兆洲的生活……先下飛機吧,我還要帶你們迴市區的公寓,要坐很久的車子。”
艾劄拉國際機場。
直到進入接機的黑色禮車內,亞曼德·席隆特才摘下臉上的太陽眼鏡。
旁邊是他的妻子,愛琳·赫佐格。愛琳將棕色墨鏡拔下,放在手邊把玩,一手伸到皮包裏拿個發夾將長發夾到腦後。在亞曼德紳士的服侍下,愛琳脫去她的擋雪大衣,一名黑發、綠眼的年輕女人接過共兩件大衣,隨手放到旁邊的空座位。
黑發女人是聖子。
由上車的一對男女氣質、長相之中,可輕易看出幾分十字基督的影子。有著一頭與母親相同的金色頭發,以及神韻與顏色都與父親十分似合的淡藍色眼瞳。同時揉合父親俊挺鮮明的臉部線條、修長拔逸的身材,又繼承母親優雅穩定的美好氣息,有如擷取父母二人優點之後合而為一,這就是十字基督給人的印象。
開車的是萬靈,他迴過頭與兩位長輩打招唿。
“帥哥爹地、美女媽咪,好久不見!”
由於亞曼德在萬靈的父親死亡之後成為萬靈的監護人,萬靈一直有稱十字的父母為爹地、媽咪的習慣。
“西鐸克,你看起來氣色不錯。”亞曼德爽朗地笑了幾聲,跟萬靈打招唿。他的聲音很低但很有力量,渾厚的很磁性:“最近大家都還好嗎?”
“托您的福,大家都好。”聖子莞爾告訴他:“依利德在處理一些事情,所以沒來機場,她和德瑞裏西華晚點會和我們一起用餐。”
“沒問題,無需大費周章。”亞曼德一手抱著他太太的腰,十分體貼地說:“不用為了我們打亂行程,年輕人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依利德和德瑞裏西華都很想你們,他們說無論如何晚上一定出現。”
“我也好久沒看到他們,他們能來我當然很高興。”
聖子給了微笑。
“那麼我的帥兒子呢?”說到安索斯頓,亞曼德臉上揚起藏也藏不住的自傲表情:“詐死的戲碼之後,接下來要玩弄什麼花招?”
“暫時沒有了。安索現在人在兆洲封郚,特別交代幾天以後會親自打電話給兩位。”
“封郚?安索去……”愛琳偏頭思考,剎那領悟過來:“特殊能力?”
“爸爸告訴你們的?”亞曼德的臉沉住。
“是。我們認為有學習能力的必要。”聖子說。她就知道亞曼德會是這般反應。
“那種事情……爸爸他──”
亞曼德聲音帶著怒氣,同時又有種無可奈何之感。
“別這樣,甜心。”愛琳安撫他:“安索總有踏上這條路的一天,你不應該幹涉自己的兒子。”
亞曼德沒再說什麼,隻簡單詢問他與妻子下榻的飯店名稱。
封郚首都象敔的國際機場,血基督由傳輸帶上提起自己的黑色行李箱,堆到後麵墮天推著的行李車上。旁邊的曉星則一手一個,把他和墮天的旅行袋通通拿起。
虎和伏燹從化妝室的方向迴來,十字和隨行也拿完他們各自的行李。一行七人碰頭之後,總共推著三臺推車朝海關申報臺走。
越過海關申報臺之後的自動門來到入境大廳,眼前到處都是接機人潮。放眼望去,盡為黑發黑眼、輪廓稍淺的兆洲人種。機場的入境大廳很寬廣,從東到西五百公尺長的大廳一共有二十多個出入口,每個門口附近設置一些商店,販賣紀念品、煙酒、巧克力等等禮品。
封郚人的穿著打扮和嚴洲的人們似乎並無分別。除了他們講話的口音和腔調、以及他們的長相之外,曉星一點也沒有來到遙遠國度的強烈感覺。四周穿著奇裝異服的人雖然不少,但並無怪異之感,也不會用奇怪眼神看著明顯來自國外的一行七人,好像對於不同人種的出現習以為常。
與在機場大廳等候他們的拔劍再度碰麵之後,基督們坐上拔劍開來的休旅車,逐漸往他們被安排的公寓前進。
穿過封郚首都,象敔的幾條街道,坐在休旅車內的基督們都相當好奇地向外觀看。
“……好奇怪的紅綠燈。”虎基督首先發表意見。順著她的指示,封郚的紅綠燈,在綠燈時候會有數字讀秒,當秒數越來越少,代表綠燈的小人還會加快腳步跑跳起來。
“很簡單的技術,可是好人性化。”這是十字的感想。
伏燹在中間的座位昏昏欲睡,靠著血的肩膀迷迷糊糊地向外看去。好幾家不同店名的連鎖便利商店出現在馬路旁,大街小巷到處都是。
一個餓不死人的地方,她從以前就這麼覺得。
坐副駕駛座的曉星在拔劍的同意下打開車窗,抽起到兆洲以後的第一根煙。涼涼的空氣隨著風勢湧上麵龐,不太冷,有種潮濕的味道。
當車子停在紅綠燈前之時,他們便有機會看見兩旁穿越馬路的行人。清一色的黑發黑眼,各自帶著不同的表情。雖然說,身上穿著的衣服和嚴洲沒有什麼兩樣,有時候也會有些讓人眼睛一亮的打扮出現。
兆洲人的流行似乎較多層次方麵的變化,配件搭選上也與嚴洲人有些微不同。
當車子經過有著大麵玻璃窗的咖啡廳旁,十字注意到廳內幾乎人手一臺電腦,甚至普通餐廳,或者路邊停放的汽車內,很多人手上都握著臺筆記型電腦。
“……在這裏,電腦好像相當普遍?”
十字轉頭詢問拔劍,換來拔劍淺淺的答複。
“應該吧,封郚是電腦和周邊配件重要生產國,根據統計封郚境內平均一個人有兩臺電腦。”他指著馬路兩旁路燈上的小型機械盒:“那些是無線基地臺。封郚最討人喜歡的地方,就是走到哪裏都有無線網路。”
“真的?”聽到這個消息,十字好像有些興奮:“嚴洲帶來的電腦,應該也能連上這邊的無線網路?”
“當然可以,這種東西沒在分什麼國界。”
由於路上沒什麼車子,拔劍駕車的速度雖然不快,他們隻花了約半個小時的時間就從機場來到被安排的公寓。
基督們在兆洲封郚的居所位於住宅區的巷衖之內,是個靠近市中心的地段。雖然附近沒有捷運車,倒是有好幾班路線不同的公車經過。那一帶純是住宅區,沒什麼大商店,南邊有座市場,還有幾家傳統的早餐店。巷子裏頭有棟五層樓、共八個單位的公寓,其中四個單位已在拔劍安排之下,做為基督們的棲身之地。
四個單位皆是相同格局,三房、二廳、二衛,另外還有個麵陽的小陽臺和廚房,早上能聽到小鳥的鳴叫聲,聽說警車也經常巡邏這一帶。隨行選了四樓的右邊單位居住,虎是左邊,十字和血是三樓左邊,曉星、伏燹和墮天則在三樓右邊。
因為月底有場鋼琴比賽,默斯坦·昂·帕藍卡正坐在鋼琴麵前練習華鐸·萊布尼茲的小品曲目。他的手指飛快地在黑白鍵盤上移動,行雲流水,樂音有如潮汐,平滑和緩地前進、後退。
默斯坦的琴聲往往令人感到敬佩驚喜,這是所有聽過他演奏的人都不會否認的一點。他所彈奏的音樂不僅好聽,更帶有一般人所無法突破的豐沛情感的傳達。他的音樂能彈入感情、彈
入心緒,彈入人類思考的深層之處。演奏要能彈出眼淚,才算是場藝術,默斯坦相當幸運,他擁有這種天賦,用他的樂音優雅撩起每一陣心弦的波濤。
他有音樂天份,從琴聲就能理解。
就在默斯坦彈奏〈棕發記憶〉彈到一半,他隱約聽到屋子大門的門鈴響起。默斯坦分心看了看牆上時鍾,晚上八點多,對這附近的社區來說已是不早的時間。訪客自是拜訪他身為議員的哥哥,於是他思忖著是什麼人選在這樣的時間拜訪哥哥。
放在鋼琴上的手機震動了起來。默斯坦停下彈奏,來電顯示是狄姬,於是默斯坦接起電話。
“喂?怎麼了。”
“默斯坦,你在練琴嗎?”
“對啊。”因為時間是晚上八點,默斯坦猜狄姬大概找他和其他人一起去跳舞。
“你有沒有聯絡菲琳的方法?”
“什麼意思?”他猜錯了。
“我找她找好幾天,菲琳卻一點消息也沒有。沒有上網、手機沒有開機,打到她媽媽家,她媽媽隻說菲琳去住爸爸那邊。”
“妳都聯絡不上她,我哪有辦法?”默斯坦苦笑:“問問藍肯,隻要他還沒出國。”
“打過電話,他家說他已經在國外。”
“那我也沒辦法。妳有急事找菲琳?”
“我想菲琳陪我去買內衣!這種事情總不能找你們陪吧?”
“妃斯格呢?”
狄姬發出大笑聲:“她看起來一副害臊的模樣,我怕她沒辦法幫我挑選好看的款式。”
“妳找不到其他人陪?”
“哼,班上我就跟你們幾個要好,除此之外也沒別人了。不如這樣吧,默斯坦,”狄姬發出打量計謀的笑聲:“你後天陪我去吧!橫豎也沒有別的人選!”
“沒有這個興致。”默斯坦準備掛上電話。
“等等等等!”狄姬急急忙忙地說:“開個玩笑啦,我可對你沒意思。”
“找妳的錫克萊,別把我拖下水。”
“我的錫克萊?”
“妳以為我們不知道?”默斯坦冷冷地說:“大家早就發現了,隻差你們兩個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什麼?”
“不信,妳問其他人。”
“你們什麼時候發現的!”
“妳生日那天。兩個人戴著對鏈,還以為藏得很好。”
“哈、啊哈哈哈──”狄姬發出一連串幹笑,像是想化解尷尬:“你們怎麼都沒說?”
“你們也沒有要承認的意思。”
“哼,算了。”狄姬扯開話題,反正個性大而化之的她,也不特別因這種事情害臊:“剛才射擊社的社長打電話給我,要我下學期加入他們的社團。”
“妳有弓箭社要忙,還打算多扛一個?”
“我又沒有要去射擊社當幹部,我連槍都不會拿耶!要跟他們的一年級社員一樣,從拿槍開始學!”
“所以妳已經決定加入?”
“還不知道,想問你們的意見。”
“我對射擊社印象不錯,以前也想過要加入。”
“真的嗎?那你幹脆一起來吧,反正下學期你打算辭掉學生會的幹部。”
“讓我考慮看看,明天給妳電話。”
“好──明天我會去學校看籃球隊練球,你可以順便來會會大家。”
“嗯,幾點?”
“上午八點到下午四點是社團練習時間,不過我九點才到。”
“那我也九點過去。”
“好,明天見。”
“明天見。”
默斯坦掛上電話,從容不迫地從剛才停下的地方繼續演奏。他將〈棕發記憶〉一遍遍地深入詮釋,流暢漂亮的音符帶出一幅深刻的畫麵。當年,作曲家華鐸·萊布尼茲就在他的鋼琴前,重複想念記憶中的棕發女人,一個他真心愛過,最後卻無疾而終的女人,一段值得迴憶,咀嚼分享的記憶。
然後默斯坦的身體僵住,動也不動。
他看到琴室的大門被由外打開,一名有著他所熟悉的長相的男人,正在那個方向微笑看著自己。
“哥哥……”
那是個他也必須稱唿為“哥哥”的男人,隻是對方與他長期所熟悉的兄長,並不是同一個人。
有趣的是,兩個哥哥有著同樣的皮麵。
“默斯坦,你的琴藝很好,以後想考藝術大學嗎?”
男人徑自走入琴室,一步一步來到默斯坦旁邊,將他的琴譜拿起來翻閱。
“華鐸·萊布尼茲的〈棕發記憶〉?很美的曲子,那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
默斯坦沒有開口說話,相當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另一名男人也走入琴室,有著與前者一模一樣的長相。這個人才是默斯坦所熟悉的哥哥,見到屋內景象,立刻出聲斥責。
“卡萊爾,請你不要幹擾默斯坦練琴。”
“別緊張,我隻是要問他一些小問題。”
“我說過別幹擾他!”
“閉嘴,米勒斯膜。”卡萊爾·昂·帕藍卡,冷冷地瞪著他的雙生弟弟,然後轉頭看著年紀最小的弟弟:“默斯坦,你是不是有個同學,名字叫藍肯·別林?”
默斯坦注視著他的大哥,沒有迴答問題的意思。
“迴答我。”
“……是又怎樣。”
“不怎麼樣,我簡單的問你問題,你隻需要迴答便行。你和藍肯·別林是好朋友?”
“……對。”
“你知道藍肯·別林家裏什麼職業?”卡萊爾再問,微笑的眼神讓默斯坦抓不到他的情緒。
“知道。”
“怎麼知道的?”
“他有說過。”
“他說過?當眾說,還是私底下說?”
“……私底下。”
“他為什麼告訴你這種事情。”
“沒有為什麼。”
“不,一定有原因。”卡萊爾說:“他家的職業非常特別,不可能隨便告訴別人。”
“就是沒有原因。藍肯不會對他的朋友說謊。”
“說謊,也就是說你曾問他?”
“萬聖節晚上,學校發生事情以後,我們曾經問他。”
卡萊爾頷首。似乎對於藍肯·別林的好奇到此為止,他的話鋒一轉:“認不認識菲琳西斯·舒曼。”
“……認識。”
“也是好朋友?”
“對。”
“你知道她現在人在哪裏?”
默斯坦想起剛才狄姬的電話:“我不知道。”
“好,我問完了,你練琴吧。”卡萊爾問得心滿意足,轉身隨米勒斯膜離開練琴室。他們關上房門,朝書房的方向去,被留下的默斯坦卻無法靜下心,不斷猜測卡萊爾問這些問題的用意何在。
他闔上琴譜,也不打算練了,設定鋼琴上的自動彈奏,讓琴鍵自行重複〈棕發記憶〉的旋律,自己則溜出琴室,往哥哥的書房的方向前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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