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袂聲:“獵獵”,蹄聲更響亮,不過片刻,兩騎快馬如飛奔了進來。當先一騎,白馬紅衣,正是易菁菁,在她旁邊的也竟就是易金虹。
林中仍然屍橫遍地,血跡未幹,觸目驚心。
易菁菁目光及處,麵色大變,勒住了坐騎。
那匹白馬仍然奔前了丈許才停下來,易菁菁隨即振吭大唿:“貓兒——”
黑貓當然不能迴答她,沈勝衣亦沒有作聲。
菁菁唿叫著又催騎奔前,在那些屍體之間奔過,一雙眼睜大,眨也不眨。
易金虹催騎緊隨在後,兩條濃眉蹙在一起,他突然在唐晶的屍體旁邊停下,嘟喃一聲道:“奇怪——”
菁菁霍地迴頭:“什麼奇怪?”
易金虹道:“你知道這個老婦人是誰麼?”
“管她——”菁菁雖然這樣說,卻仍然將坐騎勒住。
“她就是唐晶,杜家莊之主。”易金虹沉著聲:“論武功,在杜家莊各人中是以她最高。”
“這又怎樣了?”
“黑貓似乎不可能是她的對手。”
菁菁迴憶著道:“貓兒也說過這個人很厲害,但沒有說過殺她不了。”
易金虹縱目四顧道:“看眼前情形,這一戰實在慘烈,黑貓竟能夠全身而退,實在不簡單。”
菁菁嬌笑道:“爹你以後不要小覷他了。”
易金虹搖頭:“我本就從沒有小覷過他。”
菁菁目光一轉:“這一跑,不知道他跑到哪裏去了?”
易金虹道:“隻要他傷愈,一定會來找你。”
菁菁笑顧易金虹:“爹對他的印象其實也不壞。”
易金虹一聲歎息:“你們都不是小孩子,應該有你們的主意,雖然說旁觀者清,爹隻是提供給你們參考,不一定要你們接受。”
“爹真好!”菁菁反感到有些歉疚。
在易金虹迴到易家堡之後,父女之間顯然已取得諒解,易金虹也顯然已被菁菁說服,所以才會與菁菁趕來搶救黑貓。
他們其實來得也不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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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陣急風吹過,吹起了沈勝衣的衣袂。
易金虹即時目光一閃,盯著沈勝衣藏身的那株大樹,菁菁卻毫無感覺,接道:“爹,我們快追下去!”
菁菁應該也聽到那衣袂聲,可是她一心牽掛黑貓,心神還沒有易金虹的鎮定。
易金虹搖頭,沉聲道:“樹後的朋友,請出來。”
菁菁一怔,脫口道:“貓兒,是不是你?”
語聲甫落,沈勝衣抱著黑貓的屍體從樹後轉出來。
“沈大哥——”菁菁麵色突然一變:“貓兒,他……怎樣了?”
沈勝衣沒有作聲,一步步走了過來,菁菁急不及待,翻身下馬,奔了前去。
易金虹看見沈勝衣,看看菁菁,亦下了馬鞍,走向沈勝衣。
沈勝衣再三步走前,停下了腳步。
菁菁迅速奔至,幾乎一頭撞在黑貓的屍體上,雙手旋即抱住了黑貓。
沈勝衣這時候才迴答:“他死了。”
菁菁渾身一顫,疑惑地望了沈勝衣一眼,一雙手探在黑貓的鼻子上,那剎那突然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也似地猛地一縮。
沈勝衣接道:“唐晶在這裏布下陷阱,我到來的時候他已經在繩網中。”
菁菁雙手捧住了黑貓的麵頰,突然問:“沈大哥,他真的死了!”
她的語氣與神態很奇怪,驟看來,有如白癡一樣。
沈勝衣聽著,竟不由心裏一寒:“菁菁……”
“是我害死他——”菁菁喃喃自語,兩行眼淚“簌簌”地突然淌下。
沈勝衣沉聲道:“不是你。”
菁菁嘶聲叫起來:“是我,是我!”
沈勝衣突然一聲斷喝:“住口!”
這一聲斷喝有如青天陡裂,疾走雷霆,菁菁頓時給喝得怔在那裏。
沈勝衣接說道:“不是這件事,他也活不了多久,隻是不想你難過,一直沒有對你說。”
菁菁的情緒被一喝之下,已沒有那麼激動,忍不住追問:“那是為什麼?”
沈勝衣道:“這之前他中了別人的絕毒暗器,仗著一身深厚的內功抑製著將生命延到現在,就是不死在今天,最多也隻能再活上三個月。”
菁菁呆呆地聽著,搖頭道:“沈大哥,你不用騙我,是他叫你這樣說,他是不想我難受。”
沈勝衣道:“他隻是問過我,有沒有辦法要你不傷心,要你忘掉他,我卻是認為,唯一的辦法就是告訴你真相。”
“假的——”
“你沒有看見,他是毒死身亡?”
菁菁道:“唐晶是唐門的人,是用毒藥暗器的高手。”
“看清楚,他是毒發自體內,不是在體外。”沈勝衣沉著聲音:“在體外,你絕對找不到任何毒藥暗器擊中的傷口,若是不相信,盡管找。”
菁菁半信半疑地望著黑貓的麵龐。
黑貓的麵龐這時候已變成青紫色,一看就知道的確是毒性發作影響。
沈勝衣接道:“其實你也應該發覺,這些日子以來,他的神態有些特別。”
菁菁不能不承認,黑貓的神態與往日的確是有些不同。
沈勝衣又道:“他本想對你說清楚,可是見到你之後,總是提不起勇氣。”
菁菁搖搖頭,眼淚不停地淌下。
沈勝衣歎一口氣,“而且他還抱著萬一的希望,希望在毒發之前找到解藥。”
菁菁流著淚,哀聲道:“他應該說的,沈大哥,到底他是中了什麼人的暗器,那又是什麼毒藥暗器?”
“毒如來,絕魂散!”沈勝衣早已經擬好答案。
江湖上的確有毒如來這個用毒高手,卻已經被一枝劍刺殺,那是沈勝衣的劍。
毒如來死的時候,卻沒有其他的人在旁邊,沈勝衣也從沒有提及。
“我知道有這個人。”菁菁轉問:“他現在哪兒去了,沈大哥,你可知道?”
“已死在貓兒劍下!”沈勝衣目光一落:“貓兒是怎樣一個人!暗算他的人,你以為能夠不被他發覺,又能夠逃過他的反擊?”
菁菁搖搖頭,淒然道:“那我還能夠替他做……做什麼?”
沈勝衣道:“好好地將他葬下,好好地活下來,相信他便已含笑九泉。”
菁菁茫然頷首。
“屍體交給你了。”沈勝衣說著將屍體送入菁菁的懷中,菁菁不由一把抱住。
沈勝衣接道:“我與你一樣,是他的好朋友,但我有更重要的事必須立即去完成,他的身後事隻有交給你去打點了。”
菁菁突然問:“是不是他有什麼事交給你替他完成?”
沈勝衣道:“黑貓是一個很仔細的人,今天必須做的事情,也從來不會留待明天,你既然是他的好朋友,應該明白他這個性子。”
菁菁淒然道:“我給了他那麼多麻煩,為什麼他從來都不給我機會,讓我給盡些力。”
沈勝衣道:“這是他最令朋友不高興的地方。”
“這一次他是省起你,要你助他一臂……”
“所以我心裏總算舒服一些。”
“他要你到來,就隻是為了我這件事麼?”
“不錯,唐晶杜飛雲到底並不是無名之輩,他實在是有些擔心一個應付不好,就給他們找到你頭上。”
菁菁哀聲道:“為什麼他不首先關心一下自己,明知應付不了,卻還是要與杜家莊的人發生正麵衝突。”
沈勝衣道:“他隻是殺了杜飛雲之後樂極忘形,不慎墮入唐晶的圈套。”
易金虹突然插口:“杜飛雲不是你殺的?”
“不是!”沈勝衣道:“貓兒的武功不錯不如杜飛雲,但到了水裏,杜飛雲卻是隻有挨打的份兒——貓兒是乘他坐船渡江之際突施暗襲。”
易金虹“哦”的一聲。
“杜飛雲是一個旱鴨子,實在不應該倉猝渡江。”易金虹一頓又說道:“黑貓也果然不錯,不愧被譽為殺手中的殺手。”
沈勝衣緩緩道:“早在這之前,他已經不是一個殺手了。”
易金虹無言頷首。
菁菁接問:“是唐晶打斷了他的四肢的?”
沈勝衣道:“她心痛子孫傷亡,不讓貓兒痛快死去,所以將貓兒折磨一番,也所以我才能夠將貓兒救下。”
菁菁疑惑道:“貓兒不會是因為四肢俱斷,不想活下去……”
沈勝衣截口道:“你似乎沒有理由不知道,貓兒是怎樣堅強的一個人。”
菁菁吶吶道:“可……可是……”
沈勝衣急道:“貓兒當然知道那是怎樣的環境,若是真要自殺,就在右手被斬斷之時便已經自殺的了。”
菁菁不能不同意。
沈勝衣微喟:“你看我,真的如此不值得你信任?”
菁菁搖搖頭道:“沈大哥,我不是這意思。”
沈勝衣道:“我雖然救了貓兒,但唐晶那幾杖卻已將他體內擬製的毒藥完全引發。”
菁菁恨恨道:“為什麼不讓我們早些趕到?”
沈勝衣歎了一口氣:“這其實並沒有什麼分別。”
“那最低限度,也可以讓我見他最後一麵。”
“貓兒也一樣趕到遺憾。”沈勝衣深注菁菁:“菁菁,你與貓兒性子很相近,所以才會這樣談得來,相信你也會好像他那麼堅強,不會因為這件事消沉。”
菁菁沒有作聲。
沈勝衣目光一轉:“令尊與你同來,可見得並不是這之前你們心目中那麼固執的人。”
菁菁看了易金虹一眼,垂下頭,沈勝衣接又道:“這之前你們之間所以發生誤會,隻是由於彼此沒有開心見誠地說清楚,令尊的苦心,相信你現在已經明白。”
菁菁頭垂得更低,沈勝衣感慨道:“這無疑都是廢話,應該怎樣做,其實你已經知道,我所以仍然要說,隻因為黑貓與你都是我的朋友,黑貓橫死,已令我非常難過。”
“我明白。”菁菁低應了一聲。
沈勝衣目光一垂,欲言又止,易金虹看在眼內,插口道:“老弟,黑貓是不是另外還有什麼話留下?”
沈勝衣道:“話是有一些,卻是留給我。”
易金虹道:“也許易家堡能夠幫上一把。”
沈勝衣沉吟著道:“這一路之上不乏墳地,兩位無妨將黑貓在那兒葬下來。”
菁菁詫異地望著沈勝衣。
易金虹目光一閃,道:“你的意思其實是不想別人知道黑貓已經死亡。”
“不錯——”沈勝衣沉吟道:“別人知道他仍然健在無論如何總比知道他已經死亡的好。”
菁菁麵現疑惑:“沈大哥能否說明白一些?”
沈勝衣道:“在目前他不能死。”
菁菁追問:“為什麼?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情需要他去完成?”
沈勝衣點頭:“正是。”
易金虹忽然道:“又誰知道黑貓其實是怎樣子?”
菁菁會意道:“沈大哥是準備以他的身份去替他完成未了的心願?”
沈勝衣無言頷首。
菁菁接問道:“那到底是什麼……”
易金虹截口道:“不管是什麼事情,你這位沈大哥肯答應就絕不會是壞事。”
菁菁道:“但……”
易金虹又截道:“難道你連沈勝衣也不信任?”
“爹,我隻是希望能沈大哥一臂之力。”
易金虹搖頭:“黑貓是一個很神秘的殺手,他臨死也牽掛住,無論如何也要完成的,不待言一定是一件很重要、很秘密的事情,好像這種事情,越少人知道,當然就越好,沈老弟,你是不是這意思?”
沈勝衣淡然一笑:“不是我不信任兩位,隻是這件事,我也不大清楚,而在弄清楚之前,實在不能出現任何的枝節。”
易金虹看著沈勝衣:“那你已經答應了。”
沈勝衣點頭,尚未答話,易金虹已道:“你願意去做的事情,我們本該助你一臂之力才是,但黑貓一向獨來獨往,我們與你走在一起,你就完全不像黑貓了。”
沈勝衣道:“就是這意思。”
易金虹想想,道:“有什麼我們可以替你做的?”
“現在隻有一件。”
“不要讓別人知道黑貓已經死亡。”
沈勝衣道:“我本來可以不與你們見麵,但我並不認為讓你們看見黑貓的屍體是錯誤。”
易金虹淡然一笑:“若是有需要,你隻管通知我們,易家堡的武士一定會全力助你。”
沈勝衣點點頭,菁菁即說道:“沈大哥,若是能夠替貓兒完成他最後的願望,我會更心安。”
沈勝衣當然明白菁菁的心情,隻是道:“我記著你這句話。”
易金虹看看兩人,道:“這地方也很不錯。”
菁菁點點頭:“我們就將貓兒葬在這裏。”
易金虹大笑:“你總算沒有令我失望,畢竟是易家的好女兒。”
易菁菁抬起頭,眼中雖然有淚,眼神卻是那麼堅強。
三人也就以劍作鏟,挖下了一個土坑,將黑貓葬下去。
土坑填平的時候,菁菁的淚痕亦已幹透,與易金虹並騎往原路奔迴。
沈勝衣目送他們遠去,才移步往大江那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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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奔流,陽光下閃閃光輝,沈勝衣在一方大石上坐下,看著奔流的江水,將黑貓方才的話思量了一遍。
黑貓的身份雖然神秘,可是他沈勝衣認識的人卻未免多了一些,由他來冒充黑貓,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現在他隻有希望幽冥公子這一次行動的目標所在,所有的人對他都陌生,而征集的各人中,除了杜飛雲之外,沒有人認識黑貓。
杜飛雲一方霸主,一般的物質已很難引起他的興趣,他卻是答應了幽冥公子,參與這一次的行動,到底又為什麼?還有幽冥公子,到底又是怎樣的一個人?
沈勝衣忽然發覺,對於這件事已越來越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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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公子也許真的是住在一個幽冥也似的地方,但他邀約黑貓前去的,卻非獨完全不像傳說中的幽冥,而且簡直就是人間的仙境。
這個人間仙境還有一個很不錯,而且絲毫也不帶人間煙火的名字——就叫冷香閣。
第一眼看見這個名字,沈勝衣不由就想起寒梅。
現在卻不是梅花盛開的時候,一個若是因梅花為名,而梅花未開的地方,將會是如何蒼涼?
沈勝衣到過那樣的地方,所以到了冷香閣外,那股蒼涼的感覺,便由心底湧上來。
那個地方離城十數裏,又在一片簫森幽翠中,若不是有地圖指引,真還不容易找到去。
那張地圖就是用一張紙錢,在一間棺材店子裏換來,當然就是幽冥公子所給的指示。
還有的六張紙錢到底又有什麼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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簫森幽翠的林木,夾著一條碎石小徑,走盡了這條小徑,過一條石橋,就來到一座莊院門前。
莊院兩麵高牆,一片雪白,莊門大開,入內不遠,卻矗立著一麵白石屏風。
屏風上篆刻著“冷香”二字,這絕無疑問,就是沈勝衣要來的地方,表麵看來,給人的果然是一種冷森森的感覺。
沈勝衣對白色本來有一種偏愛,但現在他穿的卻是一襲黑衣,頭上還戴著老大一頂竹笠。
那頂竹笠遮去了他的麵龐,使得他看來,倒有幾分殺手的味道。
他在石階上稍停了停,才繼續走前。
屏風後到底是怎樣的地方他雖然不知道,在跨進這道門之後已等於走進地獄。
這道門已無疑就是地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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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風後千紅萬紫,一條花徑蜿蜒其中,奇怪地卻是一些也不覺得俗氣,放目望去,也一個人都沒有,沈勝衣沉吟一下,踏著花徑繼續前行。
花徑兩旁都是花,就是一株梅花也沒有,沈勝衣更意外的卻是那些花種類之多,他前所未見,而大多數他都是聽都沒有聽過。
花雖多,但配合得極自然,顏色疏密恰到好處,看來非常悅目。
轉了一個彎,又是另一番景象,花開始逐漸減少,而亭臺池橋陸續出現,也是配合得很好,不能多一點,也不能少一點,不能疏一點,也不能密一點。
沈勝衣走遍天下,到過無數名園,卻是從未見過一個如此精美,這其中雖然甚多人工點綴,但絕不損其天然之美與山水之真,設計之精巧,技術之神妙,非胸藏萬千丘壑,隻怕弄不出。
偌大一個園林,卻空空如也,園無雙影,層房曲院,水榭涼亭,一塵不染。
沈勝衣沿著碎石小徑一路走來,每一個地方都沒有錯過,就是不見有人。
這無疑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若換是別人,早已大聲唿喚了,沈勝衣卻是完全沒有事一樣。
碎石小徑到了這一段,已是繞著一個大池塘往前伸展,池塘中遍是蓮葉,團團可愛,當中一座水軒,九曲飛橋,綽約水裏。
沈勝衣繞著小徑再前行,快到橋頭,再繞過一座假山,終於看見一個人。
那個人就坐在橋頭一方天然石凳上。
橋頭紫藤二樹,盤若虯龍,翠蔭如蓋,那人坐在樹蔭下,亦是一襲蒼翠儒衫,不易發覺。他的年紀看來還不到三十,麵色蒼白,一管碧玉簫正要放在嘴唇邊。
沈勝衣行了這麼久,才看見這個人,腳步自然加快了一些,那個翠衣人卻沒有看他,目光凝注在池中水軒上。
水軒碧瓦紅柱,一角靠著一個少女,一身衣衫與柱色極為接近,從沈勝衣方才的角度看去,正為一柱所擋,也難怪沈勝衣看不見。
她的手中拿著一冊書,正看得入神,也好像不知道沈勝衣的到來。
簫聲忽起,非常動聽,吹入青天外,白雲裏。
沈勝衣聽不出這是什麼調子,卻聽出這個翠衣人內功造詣極深。
他緩步走了過去,在翠衣人身前丈許停下,凝望著那個翠衣人。
翠衣人仍隻是看著那個紅衣少女,一眼也不看沈勝衣。
簫聲不絕,沈勝衣越聽卻越不是味道,那簫聲似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挑逗,聽著竟令人有一種想入非非的感覺。
以沈勝衣的定力,當然不會想入非非,卻想起了一個人,雙眉不由一皺。
竹笠遮去了他麵上的表情,即使沒有這竹笠,那個翠衣人也沒有注意他。
簫聲繼續,看情形翠衣人是要吹給那個紅衣少女聽,可是那個紅衣少女自顧看書,也一樣沒有理會,就是連著簫聲,也竟似充耳不聞,一些反應都沒有。
沈勝衣看見奇怪,索性在旁邊石上坐下來。
簫聲即時停下,翠衣人緩緩轉過半身,盯著沈勝衣。
他長得也很英俊,一雙眼細而長,目光也尖銳得很,有如兩柄劍突然刺到。
沈勝衣看在眼內,沒有作聲。
翠衣人突然放下簫,道:“我的簫不是吹給你聽的。”
沈勝衣“嗯”地淡應一聲。
翠衣人冷冷地接道:“滾開!”
沈勝衣冷笑,緩緩道:“這地方又不是你的。”
“本來不是。”翠衣人冷笑:“隻是我有一個壞習慣,自己心情不好的時候,不喜歡別人太接近我。”
沈勝衣道:“我也是,但我現在的心情還算不壞。”
翠衣人道:“我們都是來赴幽冥之約,所以我不與你計較,但你最好還是在我動氣的時候,趕快離開。”
沈勝衣道:“你知道我是誰?”
“是誰也沒有關係。”翠衣人再一聲:“滾開!”
“翠蝶雖然有名,還嚇不倒我。”沈勝衣一聲冷笑。
翠衣人冷冷地上下打量了沈勝衣一遍:“你隻是聽說過我?”
“幽冥邀請的絕不會是無名之輩,有名而又你這種裝束的,以我所知隻有翠蝶花飛一人。”
花飛冷笑道:“好像你這種裝束的有名之輩我卻想不出有哪一個。”
沈勝衣道:“很好。”
“什麼很好?”
“你真的不懂?”
翠蝶花飛目光一寒:“你也是幹我那種工作的?”
沈勝衣道:“不錯。”
翠蝶又一聲冷笑:“我可是不明白,幽冥邀請你這種三流的殺手幹什麼?”
沈勝衣道:“我是二三流,你當然就是第一流的了?”
翠蝶花飛道:“江湖上沒有人不知道翠蝶花飛是一個殺手,但是現在,還沒有失過手。”
沈勝衣道:“這是說,憑你的武功,已足以睥睨天下,沒有人你殺不了?”
翠蝶花飛點頭:“最低限度到現在還沒有。”
沈勝衣淡然道:“你沒有想到,這隻是因為到現在為止,你遇到的都是技不如你的對手。”
花飛尚未答話,沈勝衣已接道:“一個一流的殺手,殺人絕不會完全倚仗他的武功。”
“那是倚仗什麼?”
“頭腦!”沈勝衣緩緩道:“隻是能夠充分利用頭腦的殺手才能夠殺人於萬馬千軍,銅牆鐵壁之中。”
花飛冷笑道:“你就是這種有頭腦的殺手?”
“我是的!”沈勝衣一字一頓。
花飛大笑:“那我倒是要請教一下,你這個有頭腦的一流殺手麵對強敵,而對方又已知道你的身份,怎樣去應付?”
沈勝衣道:“那得看環境。”
“譬如這個環境。”花飛接問。
“那要看什麼人。”
“譬如我?”花飛目光更銳利。
沈勝衣道:“簡單得很。”
“如何簡單?”花飛追問。
“拔劍,出劍,還劍!”
花飛冷冷道:“說明白一些。”
“已經很明白的了。”沈勝衣一聲冷笑。
花飛眼角的肌肉抽搐一下:“你是說憑我的武功,根本不需動腦筋?”
沈勝衣竟然道:“看來你還不算太愚蠢。”
花飛不怒反笑:“有趣,有趣。”
沈勝衣左手忽一抖,一張白紙從袖中飄出,緩緩飄落在花飛麵前:“看了這張紙,你也許覺得有趣。”
花飛道:“這樣的紙我也有一張。”隨即以指甲在簫管中挑出一卷白紙,彈向沈勝衣。
“哧”的一枚藍汪汪的鋼針突然從紙卷中射出,急射向沈勝衣的胸膛。
那剎那,沈勝衣的胸膛突然縮進了三寸,鋼針幾乎是貼衣射過,射進了旁邊一株芭蕉樹上。
一股白煙即時從樹上射出,鋼尖射入的周圍三寸,立時由蒼翠變作枯黃,而且迅速擴展開去。
這針上淬的絕無疑問是劇毒。
那卷白紙同時燃燒起來,一縷青煙,飄向沈勝衣。
沈勝衣立在那裏沒有再動,一個身子倏地好像迷蒙起來。
是殺氣還是劍氣?
那縷青煙在沈勝衣身前三尺停下,仿佛被什麼擋住,給風一吹,散了開去。
花飛看在眼內,麵色終於一變。
沈勝衣冷冷道:“幽冥隻想用一個殺手,你我之間,隻有一個人能夠留下。”
花飛忽然一聲歎息:“天外果然有天,這一次,我總算遇上高手,你留下,我走!”
沈勝衣道:“為了能夠使事情順利進行,幽冥必須挑選最佳的人選,為了確保事情的秘密,落選的一個必須死亡,紙上寫得很清楚。”
花飛道:“我仍然要來,因為我確信自己必能取勝,現在我雖然自知不如,但要離開相信仍然來得及。”
語聲一落,他長身而起,往後倒掠了出去,才掠出,藍汪汪的無一不淬上劇毒,也無一不是機括控製,準確而急勁。
這一著出其不意,可是沈勝衣那剎那已然向旁橫移丈八,他若是動得太早,花飛的暗器必然追蹤射至,現在,卻恰到好處。
四十九枚暗器迅速打落地麵,最近的一枚距離沈勝衣的腳隻有三寸。
這判斷何等準確,花飛看在眼內,才真的變了麵色。
沈勝衣即時道:“這一著還算不錯,也很意外,可惜隻是不錯,而這種意外我遇到也實在太多了。”
花飛冷冷道:“你到底是哪一個?”
“在你倒下之前,我會告訴你!”沈勝衣的劍終於出鞘。
那隻是一柄普通的劍,花飛目光落在劍上,一皺眉,身形倒掠了開去。
沈勝衣一長身,緊追在花飛後麵。
花飛倒退三丈,已到了池塘邊緣,身形未停,倒掠上一片蓮葉上。
那片蓮葉雖然寬大,沒有登萍渡水的輕功,也休想再上立足。
花飛單一足而立,衣袂頭巾舞飛,倒也瀟灑,沈勝衣卻是在池塘旁邊停下。
“我們在池塘上一決高下如何?”花飛接問。
沈勝衣沒有作聲,竹笠遮蓋下,也不知他在打什麼主意。
花飛看在眼內,冷笑道:“怎樣,要怎樣才能夠將我刺殺,就是不知道你到底是哪一個,我亦瞑目了。”
沈勝衣沒有迴答,衣衫舞風自動,“獵獵”地響起來。
花飛入耳驚心,身形一動,蓮葉上倒掠,飛也似接連變換了七個位置。
沈勝衣的身形旋即箭也似拔起來,截向花飛的去路。
花飛的暗器剎那出手,寒星飛閃,急射沈勝衣的上中下三路。
沈勝衣雙袖一振,颯地淩空倒翻,仍然向花飛撲下,花飛的第二批暗器緊接出手。
沈勝衣同時暴長,一劍千鋒,那些暗器竟然全被他的劍震飛。
花飛不等劍到,身形已然倒掠,沈勝衣如影隨形,緊追在後,毫不放鬆。
蓮葉翻飛,花飛的身形片刻中快而慢,也好像重起來,沈勝衣的身形卻始終未變。
劍勢也不變,雖然未刺到,劍氣已迫入眉睫,花飛的麵色開始發青,一仰身,暗器暴雨般射出來,碧玉簫錚地彈出七寸利刃,人與簫同時飛迴,暗器中欺人,簫插沈勝衣咽喉。
沈勝衣雙袖鼓風,身形一旋,暗器從身旁飛過,花飛人與簫亦從旁飛過,沈勝衣的劍仍是不出手,隻是緊追在花飛身後。
花飛這一擊又落空,心頭不由大駭,腦後風生,再不敢怠慢,一提真氣,飛掠前去。
前掠數丈,蓮葉上一點再點,花飛直入水軒。
那個紅衣少女已將書放下,看著花飛掠進來,卻一些表情也沒有,花飛從她的身旁掠過,突然一探手,抓向她肩膀。
沈勝衣的人與劍這時候已經很接近了,花飛甚至已感覺劍氣侵肌,他原是打算將那個紅衣少女一把抓住,擋開沈勝衣這一劍,可是那剎那,紅衣少女的身形竟有如鬼魅般一閃。
花飛一把抓空,立即一欺一撲,身形貼地一滾,“噗”的一下異響,一股濃煙散開,整個身子立時裹在濃煙中,剎那消失不見。
沈勝衣劍同時射進濃煙中。
風自東吹來,九曲橋轉折向西,那團濃煙自橋上往西滾去,好一會才消散。
沈勝衣由模糊而清晰,標槍般立在飛橋三折上,劍已入鞘。
花飛不在他麵前,但仍在飛橋上,煙飄過,搖搖晃晃地從三折飛橋中站起來,右手碧玉簫支地,左手捂著胸膛,鮮血不停從指縫中流下來。
他看著沈勝衣,嘴唇顫動著,好容易才吐出一句話:“你到底是誰?”
沈勝衣冷冷地反問:“方才你怎麼說的?”
花飛慘笑一聲,手一鬆,倒斃橋上,一雙眼仍然睜大,他雖然曾說沈勝衣若是能夠一劍將他刺殺,即使不知道沈勝衣到底是誰亦會瞑目,但死得這樣糊塗,實在不甘心。
沈勝衣沒有理會他,目光轉向那邊的一叢花木,四個青衣人即時從花木叢中奔出,向這邊奔過來了。
沈勝衣看著他們奔來,沒有動,那四個青衣人也不作聲,迅速奔上九曲飛橋,各執一肢,將花飛的屍體急急搬走。
他們從花木叢中出來,也是從那叢花木離開。
沈勝衣以目相送始終不動,水軒內那個紅衣少女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沈勝衣身上,這時候忽然一收,道:“好像你這樣冷靜的人實在不多。”
她的笑容有如春花開放,聲音亦是黃鶯出穀也似,非常悅耳。
沈勝衣緩緩轉過身子:“姑娘豈非更冷靜。”
紅衣少女答應:“我叫紅梅。”
沈勝衣一笑道:“這個名字曾經震動天下。”
“你是說紅梅帖,紅梅盜?”
沈勝衣問道:“姑娘不是那一個紅梅麼?”
“當然不是。”紅梅移步走出水軒:“我若是那個紅梅,應該就是在快活林中,而不是在冷香院裏。”
沈勝衣道:“不錯。”
紅梅接又道:“聽說那個紅梅亦已經伏誅,以閣下的武功見識,當然不會不知道。”
“生生死死,假假真真,又誰能夠肯定?”沈勝衣的語聲異常平淡。
紅梅繼續走過去,道:“我卻是能夠肯定的。”
“哦?”沈勝衣微露詫異。
“而且那個紅梅已經入中年。”
“姑娘看來還不到二十歲。”
“是麼?”紅梅嬌笑道:“我看來真的那麼年輕?”
她看來很開心,誰也想不到,她也就在笑語聲中,竟然會出手。
而且是殺著。
她雙手捧著那本書,殺著也就在那本書之內,那剎那,她雙手猛一翻,那本書立時一頁頁分開了,除了底麵,全都飛出來,飛射向沈勝衣。
陽光下頁頁閃光,也不知是什麼金屬打就,每一頁都有一柄鋒利的飛刀。
沈勝衣仿佛也想不到,毫無防範,可是那紙刀才飛到一半,他的劍已又出鞘。
劍光立即飛出,一連串輕微的錚錚聲中,那些紙刀竟完全被他的劍穿起來。
劍光一斂,紙刀已穿在一起,齊整非常。
紅梅的眼瞳中露出了驚訝之色,沈勝衣的劍突然又“嗡”地一震,穿在劍鋒上的紙刀倏地脫出向紅梅飛迴。
這一次紙刀的去勢更急勁。
紅梅麵色一變,身形急拔而起,“燕子倒穿簾”,落在水軒的飛簷上。
紙刀從她的腳下飛過,盡釘在水軒的一條柱子上。
紅梅不由一伸舌頭:“好厲害,差一點要了我的命!”
沈勝衣冷冷道:“我的劍若是在你拔身半空之時出手,你閃避得了?”
紅梅搖搖頭,反問:“為什麼你不出手?”
沈勝衣道:“幽冥隻叫我殺花飛!”
紅梅歎了一口氣:“花飛與你齊名,可是隻一劍便被你刺殺,難道他隻是浪得虛名?”
沈勝衣道:“這句話你不應問我。”
紅梅道:“聽說唐晶杜飛雲都死在你劍下。”
沈勝衣笑笑道:“你們的消息還算靈通。”
“不靈通不成。”紅梅笑笑:“所以我們早就意料到,花飛絕不是你的對手,隻是想不到你比我們推算的還要優越。”
沈勝衣冷笑一聲。
“看來你的身份真的與傳說一樣的神秘,花飛竟然到死也想不透是死在何人劍下。”
沈勝衣冷笑道:“這種人不死,留著有什麼用?”
紅梅歎了一口氣:“你的心腸看來不像這麼狠,否則我現在不會這麼舒服與你說話。”
“你忘了一件事。”
紅梅道:“什麼事?”
“我是一個殺手,殺人為生。”沈勝衣冷笑:“沒有錢而殺人,怎會發生興趣嘛?”
“這是說,有人出錢殺我,方才你那一劍一定會刺出的了。”
“一定!”沈勝衣的語聲盡量放冷。
紅梅又歎了一口氣:“黑貓公子,你令人感到非常的不安。”
沈勝衣道:“有一點你可以放心,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在我麵前提及你的名字。”
“這我就放心了。”紅梅身形一翻,從飛簷上落下,落在沈勝衣麵前。
沈勝衣的劍已入鞘,紅梅迴頭又看看那些紙刀:“你對任何人都不相信?”
“所以我能夠活到現在。”
紅梅又問:“你什麼時候看出我那不是一本真的書?”
沈勝衣道:“在進入水軒之時。”
“看來你還是一個很仔細的人。”紅梅一探頭:“你的眼怎能夠這樣尖銳?”
“訓練出來的。”
“什麼時候我要嚐試做一個殺手,一定拜你為師。”紅梅笑笑:“不知道……”
沈勝衣冷截道:“殺手沒有師承,也沒有所謂嚐試,你既然是幽冥的人,沒有理由不會知道這些的。”
紅梅又問道:“你可否給我看看你的臉?”
她說著伸手探向竹笠的邊緣,沈勝衣沒有動,也沒有任何的反應。
紅梅的手已快沾及,忽然又停下:“我看過你的臉,有什麼結果?”
沈勝衣沒有作聲,紅梅自顧道:“有些殺手在別人看過他的真麵目之後,立即會殺人滅口。”
沈勝衣仍然不作聲。
紅梅沉吟著又道:“有些殺手不殺人,卻刺瞎別人的眼睛。”
沈勝衣一些反應也沒有,紅梅忍不住問道:“你到底是哪一種?”
“你要知道不是很簡單?”沈勝衣迴答簡直就莫測高深。
紅梅一聲歎息,終於將手收迴,沈勝衣道:“你到底在這裏負責什麼工作?”
紅梅道:“接待你們這些貴客,替你們打點起居。”
沈勝衣沉吟著問:“花飛什麼時候到來?”
“在你到來半個時辰之前。”
“他應該先去歇息一下,那最低限度,可以活得多幾個時辰。”
“在未解決你之前,他似乎提不起興趣去歇息,方才他並沒有將其他人放在眼內。”
“驕傲是殺手的致命傷。”沈勝衣目光一轉:“你現在大概可以引我到冷香閣去了。”
紅梅一笑舉步,從沈勝衣身前走過,沈勝衣跟了上去與紅梅保持一定的距離。
走過了就去飛橋,踏上一條白石小徑,進一道月洞門,前麵是一片竹林。
紅梅直往竹林走去,一麵道:“這個院子叫聽濤。”
一陣風吹過,竹葉顛搖,響起了一片濤聲,沈勝衣緩緩道:“聽到了。”
紅梅一笑,腳步不停沿著竹林中的小徑繼續走前,沈勝衣亦步亦趨。
竹濤一陣又一陣,放眼碧綠,更令人心神暢快,沈勝衣脫口道:“這兒實在不錯。”
“你是說這片竹林?”
“一路走來都很不錯。”沈勝衣輕笑一聲:“幽冥倒是一個很懂得享受、也甚為注意生活情趣的人。”
紅梅卻搖搖頭:“但這不是公子的地方。”
沈勝衣詫異道:“是什麼人的?”
紅梅一笑:“好奇心太重,對一個殺手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
沈勝衣“嗯”了一聲,沒有再問。
紅梅也沒有說下去,繼續前行,她的身材適中,骨肉均勻,纖腰一握,走動起來,當真是婀娜多姿,而紅衣綠竹叢中掩映,更就是惹人注目。
沈勝衣的視線卻是在周圍的竹叢遊移,但一路走來,並沒有任何發現。
再入,人就像置身千百重碧紗帳中,難免有一種迷離的感覺。
紅梅突然問:“你可知,這裏大概一共有多少株竹樹?”
沈勝衣道:“相信你可以告訴我。”
紅梅失笑道:“我的腦袋又沒有問題,否則一定會細數一遍。”
沈勝衣道:“種植這片竹林的人沒有告訴你?”
紅梅“噗哧”地一笑:“這片竹林可是天生的。”
沈勝衣笑了笑:“難怪有巧奪天工的這句話。”
紅梅詫聲道:“巧在哪兒?”
沈勝衣道:“這些竹樹分明依照九宮八卦排列,是一個特大的九宮八卦陣,不懂得其中奧妙的人走進來,隻有團團轉的份兒,而其中若是再有什麼埋伏,無疑就九死一生。”
紅梅倏地停下腳步,轉身詫異地望著沈勝衣:“你懂的可真不少。”
沈勝衣淡然道:“做我這種工作的人懂得越多,活得越久。”
紅梅歎息:“以你的學識武功,做這種工作,實在有些大才小用。”
“我倒是不覺得。”
“這個九宮八卦陣,不容易看得出。”紅梅抬手一掠發邊的秀發:“能夠看得出的人,當然不能再奢望用這個竹陣將他困起來。”
沈勝衣笑問:“為什麼要將我困起來呢?”
“因為——”這兩個字出口,紅梅身形陡然暴退,倒飛進竹林內。
沈勝衣沒有動,木立在原地。
紅梅顯然算準了角度距離,這一退遠達兩丈,而且迅速,竟然一株樹也沒有撞上,然後她貼著一株竹樹拔了起來,淩空一翻,立足三丈高的一株竹樹橫枝上。
沈勝衣仍然沒有動。
紅梅反而奇怪起來:“你怎麼不追我啊?”
沈勝衣悠然道:“費這個氣力,有什麼好處?”
紅梅冷笑道:“你難道不想知道究竟麼?”
沈勝衣道:“我站在這裏,難道你就不會說出來?”
紅梅不由得一怔:“你的膽子果然不小,難怪你敢冒認黑貓。”
竹笠遮蓋下,看不到沈勝衣的表情變化,但他的語聲卻異常冷靜:“我是冒認的?”
紅梅冷冷道:“你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我。”
沈勝衣道:“這是說,你與黑貓認識的了?”
紅梅冷笑道:“貓走過的地方,會留下什麼?”
“貓的腳印。”
“那又像什麼?”紅梅的語聲更冷。
“像花、梅花。”沈勝衣悠然道:“那雙貓若是從血上走過,再留下腳印,當然就像這血紅色的梅花了。”
“黑貓紅梅,雌雄雙煞。”紅梅冷冷地問道:“這句話相信你還未聽過。”
沈勝衣道:“這是第一次。”
“我們現在是獨來獨往,但開始的時候,卻是出入與共,這當然還是秘密。”紅梅冷笑:“所以你在我麵前還敢冒認黑貓?”
沈勝衣沉默了下去,紅梅又一聲冷笑:“可惜你雖然用竹笠遮住了臉龐,但我還是從聲音聽得出來。”
沈勝衣緩緩道:“姑娘既是黑貓的好朋友,對於黑貓的聲音當然熟悉得很。”
紅梅冷笑道:“你終於承認冒充黑貓的了。”
沈勝衣道:“不錯,我的確不是姑娘所認識的那個黑貓。”
紅梅悶哼一聲:“公子要請的,可是那個黑貓。”
沈勝衣道:“那應該是聯絡的人弄錯了,將銀票送到我這個黑貓的地方,可惜做我們這種生意的人,除非是自承能力不足,否則是絕不會將訂金退還雇主。”
紅梅問道:“你還是不承認冒充黑貓。”
沈勝衣接問:“那姑娘是準備怎樣處置我這個冒充的黑貓?”
紅梅反問道:“你看呢?”
“不外兩個辦法,一是將姑娘認識的那個黑貓找來,讓我們兩支貓兒一決勝負,再行取舍。”
“太麻煩了。”
“這又似事在必行,單憑姑娘片麵之詞,隻怕未必能夠令幽冥相信。”
“你既不知道我是什麼人,卻能夠肯定我的話起不了作用?”
沈勝衣淡淡道:“我隻是知道姑娘與那個黑貓既然是好朋友,而姑娘又是幽冥的親信,那個聯絡的辦法應該就是由姑娘提供,也應該不會出現錯誤。”
“還有第二個辦法又是什麼?”
“未免出亂子,就此將我擊殺,這當然就是最簡單又最有效的辦法。”
紅梅沉默了一會,冷冷地一笑:“你說得不錯。”
沈勝衣道:“不過有一點,卻要考慮的。”
紅梅道:“你是說時間也許無多,花飛又已倒在你劍下,未必能夠找到一個適當的人填補這空缺。”
“就是這樣了。”
“你忘了還有我。”
“姑娘若是能夠勝任,又何必多此一舉?”
紅梅不怒反笑:“不管怎樣,我還是決定用你的第二個辦法。”
沈勝衣淡然道:“那麼姑娘現在應該動手了。”
紅梅道:“好像你這樣鎮定的人實在不多。”
沈勝衣道:“好像姑娘那麼無聊的人亦罕有。”
“無聊?什麼意思?”
“江湖上到現在為止隻有一個黑貓,黑貓也從未認識一個叫做紅梅的朋友。”
紅梅道:“我倒要看你的口硬道什麼時候。”
沈勝衣又沉默下去,道現在為止,他仍然這樣鎮定,隻因為,在黑貓那個所謂巢穴之內,他還找到了一本小小的冊子。
那之上寫著黑貓這些年來殺的人,還有黑貓認為要記下來的往事。
他的往事很苦澀,由始至終,沒有提及有紅梅這個女孩子,而且,一再強調,易菁菁是他生平唯一認識的女孩子。
沈勝衣相信那是事實,他也很明白紅梅到底在弄什麼玄虛,隻是紅梅不肯承認,也隻是暫靜觀其變。
紅梅也沒有再說什麼。
風吹不絕,竹濤陣陣,小徑兩旁,不知何時,緩緩地走來了兩個人。
兩個都是老人,一個一身黑衣,麵容陰冷,有如幽靈,行動不帶絲毫聲響,另一個一身白衣,麵色亦慘白如白紙,神態卻是甚為慈祥。
白衣老人手執紅纓槍,黑衣老人卻背插鴛鴦雙劍,從眼神看來,絕無疑問兩人俱都有一身深厚內功。
沈勝衣已經發現這兩老人,心念一轉,亦想到這兩個老人到底是什麼老人。
兩個老人腳步不停,也不作聲,最後先後在沈勝衣前後兩丈之外收住了腳步。
紅梅即時問:“這位黑貓,你知道這兩位老人家是誰?”
沈勝衣道:“好像不知道。”
“好像?”紅梅笑問:“你不是說自己就是黑貓?”
紅梅道:“你好像很害怕這兩位老人家?”
“不是害怕,隻是能夠少一些麻煩,當然是少一些的好。”
紅梅道:“我現在相信你真的是那個獨步江湖的殺手黑貓了。”
沈勝衣佯歎了一口氣:“為什麼你不堅持到底?”
紅梅道:“這大概因為,我還想看看你的武功。”
沈勝衣再問:“沒有所謂黑貓紅梅,雌雄雙煞?”
“沒有。”紅梅斷然搖頭。
“幽冥的主意?”
“是公子要我這樣一試。”
“幽冥是一個很小心的人。”
“他是的。”紅梅笑了笑:“這個麻煩,看來你是免不了。”
沈勝衣道:“其實我也不是怕這個麻煩,隻是殺人而沒有酬勞,實在提不起多大興趣。”
紅梅嬌笑不絕。
黑衣老人即時冷冷地問:“殺我的兒子,蓋東城給你多少酬勞?”
沈勝衣反問:“為什麼你不去問蓋東城?”
黑衣老人道:“我以三百弩伏擊他在杏花居外,我要問他的時候,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刺蝟。”
“你知道是他?”
“隻是他才會打我的兒子主意。”
“他既然變了刺蝟,你怎麼知他請的殺手是我?”
“因為他將你的信物仍帶在身上。”黑衣老人沉聲道:“蓋東城是一個很小心的人,可惜他忘了我的兒子並不太壞。”
“是麼?”
“最低限度,這些年來,他隻是未經許可輕薄一個少女。”黑衣老人道:“蓋東城的女兒。”
沈勝衣道:“他顯然並不知道。”
黑衣老人冷冷道:“為了這件事,我已經帶了兒子登門親自向他道歉,並奉上黃金千兩,當時他已經同意不再追究,而且同意這一頭親事。”
沈勝衣笑問道:“他既答應將女兒嫁給你那個寶貝兒子,為什麼又還要花這個錢?”
黑衣老人道:“事後我才知道,他的女兒原來在當天已經自殺。”
沈勝衣道:“你老人家的消息其實並不怎樣靈通。”
黑衣老人冷笑道:“他自知我的勢力龐大,不能不低聲下氣收下千兩黃金,想不到他表麵膽小畏事,暗地裏已采取行動,竟就拿那千兩黃金,買我兒子的命。”
“千兩黃金不是一個小數目,我本來很奇怪他竟然那麼闊綽,原來他是慷他之慨。”
“可惜他吝嗇成性,其實他應該再花一千兩,連我的命也買下。”
沈勝衣道:“也許他不是不想花這個錢,而隻是對我還沒有太大的信心。”
黑衣老人道:“也許。”
沈勝衣道:“你卻是並未肯定就采取報複,不怕殺錯了人?”
黑衣老人獰笑道:“殺錯了有什麼關係,何況這個人的勢力一直在擴張?”
沈勝衣道:“你原是準備與他聯合起來,這既然沒有可能,索性就將他除去,免留後患。”
“不錯!”黑衣老人道:“我做事一向不喜歡拖泥帶水。”
沈勝衣道:“我也是的,不過有一點,很奇怪我從來沒有所謂信物。”
“那書上黑貓的水燈……”
紅梅笑接道:“那是找黑貓的人自己造的,必須在每月初一十五子夜放在柳河之上。”
黑衣老人一怔,嘟喃:“原來蓋東城當時隻是準備去找黑貓,莫非就是發覺有不妥,要找黑貓殺我?”
語聲一落,他放聲大笑起來。
沈勝衣突然道:“這實在可惜。”
黑衣老人道:“不錯,你現在就是殺了我,一兩銀子也不會有。”
沈勝衣道:“對付蓋東城,你準備了三百強弩,對付我你又準備了多少?”
黑衣老人道:“隻有一對鴛鴦劍。”
沈勝衣道:“鴛鴦劍婁敬一向老謀深算,怎會如此輕率?”
黑衣老人道:“因為我事先完全不知道你會出現在這裏。”
沈勝衣道:“是冷香院的主人請你到來的?”
婁敬道:“是幽冥公子,要與我合手一件買賣。”
沈勝衣一偏身:“斷魂槍孫鬆老前輩也是?”
那個白衣老人一點頭,道:“本來是的,現在不是了。”
婁敬目光一寒。“孫兄,我們方才不是約好了聯手殺此殺子仇人?”
孫鬆歎了一口氣,道:“婁兄現在還不明白?”
婁敬一怔:“明白什麼?”
孫鬆搖頭:“婁兄一向大概不怎樣喜歡花心思,所以反應總難免遲鈍一些。”
婁敬道:“孫兄有話何妨說明白。”
孫鬆悠然道:“我本就有些懷疑幽冥公子到底有什麼地方用到我們兩人,現在到底明白,他其實隻有借助我們,進一步證明這個黑貓是真正的黑貓。”
婁敬麵色一變,紅梅慨然一聲歎息:“兩位現在既然都明白,不用我多作廢話了。”
婁敬麵色一變再變,還未開口,孫鬆已然道:“也好,反正我們都已老大一把年紀,死不足惜了,而殺子之仇不能不報。”語聲一落,他右手一抖,纓槍颼地一響,在身前彈出了一團槍花。
婁敬終於一點頭:“好,隻不過你我的命未免便宜一些。”
孫鬆笑了笑:“人說幽冥公子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從來不會用錯一個人,價錢方麵也從來非常合理,也許你我真的隻值這價錢。”
婁敬無言,稍理了一下衣衫,再拂長髯,孫鬆一仰首,道:“我遺憾的隻是連幽冥這一次的計劃是什麼也不知道。”
婁敬若有同感:“我們畢竟也是江湖的名人,在這一次行動之中卻隻是配用來試探一個人的真偽,可見得這一次的行動是必驚天動地。”
孫鬆再問:“不知紅梅姑娘能否透露一些,好讓我們這兩個老頭死得瞑目?”
婁敬道:“我們當然也絕不可能將這個秘密泄露出去。”
紅梅有些抱歉地搖頭。“可惜連我也不清楚,隻知道這個行動,公子給了一個名字,叫做——風雷!”
沒有人作聲,這個行動雖然還未知道是怎樣的一種行動,但風雷二字,亦足以令人心弦震蕩。
風吹過,又一陣竹濤聲響,婁敬白眉陡揚:“有一個可能,幽冥不知道有沒有考慮到?”
紅梅一笑道:“是不是黑貓若是倒在兩位的槍劍之下,這件事將會怎樣?”
婁敬道:“姑娘是我平生所見最聰明的一個女孩子。”
紅梅嬌笑道:“公子的判斷很少會錯誤,這位黑貓殺手若是連兩位也對付不了,根本沒有資格參與這一次的行動。”
婁敬冷笑:“這非要好好地見識一下不可了。”
紅梅隻是笑,沈勝衣突然道:“萬一我不幸倒下,幽冥說不定真的要重新考慮一下這兩位老前輩的能耐。”
紅梅笑應道:“公子事前沒有交待過,萬一倒下的是你,又應該如何。”
沈勝衣道:“連我都沒有把握的事,幽冥倒是如此看好。”
紅梅道:“所以你非要拚盡全力不可了。”
沈勝衣道:“不錯。”
婁敬又稍理衣衫,雙臂陡振,“嗆啷”兩聲,拔劍出鞘,交搭胸前。孫鬆纓槍旋即一沉,式作“滴水”,斜指著地麵。
他們兩人在江湖上到底也是成名之輩,武功雖然沒有黑貓的高強,合二人之力,也不是一般人所能夠應付得來。
紅梅看在眼內,仍然一麵的笑容,也沒有躍下。
沈勝衣緩緩轉了一個半身,忽又道:“這一戰下來,少不免要砍到幾株竹樹,再弄壞了這一片竹林亦未可知。”
紅梅道:“弄壞了可以重植。”
沈勝衣頷首道:“我現在相信這一個風雷行動一定會驚天動地的了。”
紅梅反問:“那你怎樣打算?”
沈勝衣道:“難得被挑選參與這一次行動,我當然非要悉力以赴不可。”
紅梅嬌笑說道:“兩位老前輩要小心了。”
婁敬孫鬆齊發出一聲長笑,舉步向沈勝衣迫來,婁敬走得比較快一些,雙劍姿勢不變孫鬆的槍左右遊移,似是在揣度這小徑的寬闊。
沈勝衣仍然不動,劍也沒有出鞘。
婁敬突喝一聲:“拔劍!”
沈勝衣說道:“該拔的時候自會拔的。”
婁敬一笑,身形突然開展,疾撲向前去!
劍光暴閃,鴛鴦雙劍,左右刺向沈勝衣的頭頸,孫鬆纓槍同時毒蛇般掠至,攻的卻是下三路。
沈勝衣還是不拔劍,身形一動,斜刺裏欺進旁邊竹林之內。
婁敬雙劍交剪,“刷刷”兩聲,連斷兩根巨竹,卻追不及沈勝衣的身形。
孫鬆纓槍那剎那突然脫手,“颼”地飛進竹林內,追刺沈勝衣的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