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北鎮撫司燈火不滅,阮青洲行過詔獄時,章炳已在牢中昏厥。一紙供詞空白無用,阮青洲沒多停步,徑直去了直房,錦衣衛同知趙成業也已命人將賬冊呈來。
“章炳名下所有財產的賬冊都在此處了,請殿下過目。”
趙成業有煙癮,伴著阮青洲巡了一道後,那點抽煙的勁頭又上來了,可一想麵前這人是太子殿下,他隻得忍著。等待時,兩節手指就悄悄地靠在腿邊叩著,假裝還夾著根煙桿磕灰。
阮青洲翻閱著,問:“總計約多少銀兩?”
趙成業應道:“五萬兩白銀有餘。”
不夠。
朝中正三品官員一年俸祿不過兩百兩,但朝廷不限製朝官通過副業貼補家用,可若是減去章炳這些年的正當收入,餘下的財產也遠遠不足缺漏稅銀的一成。
所以如果貪汙稅銀一罪可定,那便說明同章炳一樣的官吏,南望有不下十名,甚至數十名。
“要讓章炳開口,趙同知覺得需要多久?”說話時,阮青洲不曾抬頭,可這話語聽似淡漠,卻將人逼得緊迫。
於章炳同黨而言,內閣查賬已是擺在明麵上的事,如今敵在暗處,他們手中卻唯有章炳這個線索,多拖延一日,便是在給那些人脫罪的機會。
趙成業也聽得出,阮青洲是要他給出一個期限。他應道:“至多三日,臣會給殿下一個結果。”
“好,”阮青洲抬眸,“三日後,北鎮撫司,我要看到供詞。”
趙成業垂首行禮,阮青洲的視線恰時自他肩頭越過,落到尉升身上。
見尉升正朝他點頭致意,阮青洲合起賬簿,起了身:“此番缺漏的稅銀數目不小,章炳身後定然牽涉了眾多貪官汙吏,其背後的爪牙深入何處尚未可知,還勞趙同知這些時日多費些心力。”
趙成業憨然一笑:“殿下言重了,怎麼說這也是錦衣衛本職,臣定當竭力而為。”
阮青洲頷首示意,走出了門。
少時,馬蹄自北鎮撫司外一路東馳,尉升親自掌車,一身黑衣隱於夜中。
“嚴九伶出宮後先到茶糕坊買了些糕點,而後便往風顏樓去了,屬下已派人在風顏樓附近盯梢,目前人還在風顏樓裏。”
阮青洲靜聽片刻,問:“今夜去往風顏樓的還有何人?”
尉升說:“今夜東廠劉督主在風顏樓設宴,邀的多是皇都的富商大賈。”
車馬輕晃,阮青洲平和地望著某處,不知在想什麼。忽而馬蹄頓停,阮青洲眼眸微動,迴過神來,問了聲:“何事?”
“殿下,前方有車馬攔道。”尉升話音才落,便有一位男子朝這方走來。
“這位貴……”
不待男子說完,尉升抬手亮了腰牌,那人細瞧著,登時便行了跪禮。
“小人眼拙,不知是太子殿下,還望殿下恕罪!”
阮青洲挑簾掠過一眼,見不遠處一輛車馬橫在道中,旁側有一華服男子由女子攙著,正屈身嘔吐,隻是夜色太濃,樣貌著實看不真切。
視線再往迴收,見跪在地麵那人的穿著似是府中管事,伏身時臉都不敢抬起半分,但隻聽聲線,卻又覺此人年紀尚輕。
阮青洲停頓片刻,問:“前方何事?”
管事迴道:“迴殿下,是我家老爺在宴會上醉了酒,身子不適方才將車停在路邊。無意冒犯殿下,小人這就讓人把車挪開。”
尉升催著:“勞煩快些。”
“是,”管事顫顫起身,迴頭揮袖道,“快!扶老爺去路邊停歇,先把車往道旁靠,莫要妨礙太子殿下通行!”
不多時,車馬再行起步,阮青洲隔簾輕問:“可有看清是誰?”
尉升側首應答:“是工部左侍郎錢尹,看裝扮,他身旁那女子應是風顏樓的酒妓。”
簾後那人稍靜。
“管事年紀不符,先去風顏樓,再讓人留意一下他們的去向。”
“是。”
——
皇都夜冷,風到之處多是燈火闌珊,唯風顏樓懸燈螢然,情浪翻騰。
風顏樓原是風月小館,這些年擴建後,特造了個後院,如此一來,主樓用以待客,後院則分東西兩苑,作為起居之地,男子聚在東苑,女子則居於西苑。
今夜劉客從宴賓,主樓喧囂浮華一片,燈紅酒綠中,後院卻似隔在院牆之外,寂至無聲。
無聲中,一盞燭火在屋中亮起,柳芳傾方才自酒場脫身,步入西苑時正巧看見門窗透出的光,便會意地露了笑,迎風朝那處走去。
不多時,羅衫在門前停動,柳芳傾側首示意身旁的隨從候在門外,便抬手將房門推了一道。
屋中那人正坐在屏風後側,柳芳傾進門後輕掃了一眼,親昵道:“小郎君來得愈發大膽了,是在釣哪條大魚呢,今兒個外頭這麼多人,總不是來向東廠督主報信的吧?”
“新東家折煞我了,明知故問可不是個好習慣。”段緒言自斟一杯茶水,靠在嘴邊細抿,便朝那處看去。
那人腰身玲瓏,美眄柔情,正繞過屏風朝他款款走來,走近後,便將玉臂搭至他肩頭,抬臀靠坐在他腿上,引得腰間環佩輕響。
披帛帶香,就往段緒言脖上繞去,柳芳傾伸指拈起他的下巴,輕聲嗔怪道:“我接管風顏樓都快五年了,公子能別總‘新東家’‘新東家’地喊嗎,也不知道給人留些排麵。”
見那麵容上繪著落梅妝,嫵媚多情,又見他額間點梅,媚眼勾魂,朱唇若血,恰似紙中畫,段緒言覆上搭肩的那隻手,輕笑道:“外人都稱東家為‘柳娘子’,如今這麼細看,倒還真像女子,隻是可惜了。”
“可惜什麼?”
“可惜我不好女色。”笑容驟冷,段緒言推開那手,連帶著脖上的披帛一齊甩遠了。
柳芳傾吃了癟,撿迴披帛後終於朝人行了禮,說:“公子才是折煞我了,難道下迴我用原貌同您見麵,您還能賞我做個皇子妃不成?”
柳芳傾正是風顏樓的新東家,亦是北朔兵部侍郎柳允之子,自十六年前的那場關州之戰後,私自跟隨其父柳允進入南望,也便成了北朔的一名細作。因這副秀若女子的樣貌,自打在人前露麵起,他便是以女子的模樣示人。
如今他有二十七的年歲,但生得媚俏,仿的女聲也是以假亂真,外人自當看不出破綻。再加之柳芳傾本就飽諳世故,處事周全,深得人心,久而久之便得了個“柳娘子”的花名。
依稀瞧見段緒言麵上的冷笑,柳芳傾換迴男聲,笑說:“玩鬧歸玩鬧,您別當真,我哪兒敢褻瀆您啊。”
段緒言雖是皇子,但北朔細作遠在南望,又要隱蔽身份,所以不常講究禮數,隻憑著風顏樓裏的地位叫人,平日裏都喊段緒言作“公子”,而柳芳傾來南望的時間最久,單講情分,好歹也能算是段緒言的半個長兄。
段緒言早便習慣了柳芳傾的假不正經,隻看他一眼,問:“丁甚呢?”
“後廚裏貓著呢。”
說著,柳芳傾順手拉過桌上食盒,道:“喲,今日帶的糕點不少,沒我的份兒?”
盒蓋就要揭開,段緒言抬肘將那蓋子壓迴,說:“柳東家一年賺得不少,缺這一口糧嗎。”
柳芳傾假意歎了口氣:“缺是不缺,但也平白無故地替你多養了一老一小不是。”
柳芳傾也奇怪,段緒言入宮後便不常有消息遞來,直至年後,卻突然往風顏樓帶了個婦人和孩子。後來他才知,這個孩子就是丁耿的胞弟。
“話說,你在宮裏頭殺了丁耿,轉頭又來幫他的親娘和胞弟維持生計,到底是怎麼想的?就不怕哪天那小子知道了,”柳芳傾放慢了語速,伸指往他心口戳去,“往你這兒捅一刀。”
段緒言卻不以為意,隻將那隻手托在掌中,細看了幾下,說:“用的什麼麵脂,養得不錯。”
柳芳傾白了他一眼:“正經不過幾句話。”
他抽手往旁走去,挑著桌上的脂盒,對鏡補起了妝容。
“這些日子,工部戶部那幾個頭子把樓裏的姑娘小生當幌子,在我柳芳傾的地盤上做買賣呢,就怕晚些時候,他們要把錦衣衛也招來。”
段緒言應道:“遲早的事,東宮和內閣這一年都在暗查商稅明細,風顏樓又是個借著酬賓設宴來同流合汙的好地方,哪日要真查起來,與錦衣衛打交道這事,柳東家是逃不過的。”
柳芳傾隔鏡看了眼背後那身影。僅一年的時光,段緒言那身量已躥高了大半個頭,肩背更是寬挺不少,就算有衣襟掩護,喉結的弧度也難被遮全。
這些變化,去年勉強還能用剛淨身不久的借口搪塞過去,可如今,這身勁悍的凜氣不加收斂時,就差用“噴薄欲出”來形容了。
柳芳傾暗歎一聲,繼續對鏡描眉,道:“別光調笑我呀,公子生機勃發的,年後又將步入弱冠之年,便愈發抵不住這長勢,再拖下去,假宦官的身份也該瞞不住了吧。如今你是阮青洲的內侍,要知道露了陷便是死路一條,到時劉客從還會保你的命嗎。”
段緒言沒應話,隻勾唇笑了笑。
見他不語,柳芳傾又說:“今日不同於往常了,自五年前出過軍事布防圖泄露一事以後,南望招收宮人時都得講究身家清白,流民一律拒之門外,咱們都不是正經的皇都人,莫說錦衣衛和東廠了,就連當個宮女宦官都是難事,您算是個意外,但也看得出內閣那方對風顏樓已是有了戒備,劉客從也不會再用咱們的人來布局了。現下直接進入東廠和錦衣衛這條路走不成,獨留您一人深入虎穴孤身作戰的,萬一出了岔子我可擔不起。”
“等我失敗了再叫衰也不遲,”段緒言說,“南望宮廷本就難進,若是單靠酒妓摸進官場,根本行不通,那些朝官頂多就是把人帶進府中行樂,想借機取得布防圖的線索,太難也太慢。”
他低頭摩挲著手指,手背青筋虯起,延往臂上。這隻狼犬露出了兇性,就想咬死獵物證明自己。
“父帝教會我的,可不是拖泥帶水,我們吊著脖子活在這裏,就是在鋌而走險孤注一擲,”眸中露狠,他轉頭朝柳芳傾笑了笑,“若連命都不敢賭,我又有什麼資格來南望呢。”
柳芳傾頓了頓,眼中生出些羨慕:“是我柳某人小覷了,公子有這膽識和野心……迴北朔後也該功成名就了。”
一陣叩門聲應時響起,叩聲停頓的間隔兩長兩短。
柳芳傾說:“看來公子等的人快要到了。”
段緒言提起食盒,就要往外走去。
柳芳傾囑咐了一聲:“避著主樓走,劉客從還在外頭呢,自你進了東宮,你們之間也便隻有利益往來了,他麼,雖說榻側沒少換人,但總會在你身上覺出些不甘心不過癮吧,你要碰上他,還走得了嗎?”
“是嗎,”段緒言停步,露出笑意,“那是再好不過了。”
他迴身輕置食盒,一雙眼在屋中巡視般掃了一圈。
柳芳傾問:“在找什麼?”
段緒言挪過視線,朝柳芳傾一笑。
“柳東家這兒,該有迷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