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有早朝, 所以五更未到,福祥就悄聲進來,喚皇帝起身了。
景驪睜開眼睛, 望了福祥一眼, 眼神很快從迷茫變成了清醒。
“陛下……”衛衍聽到聲響, 也睜開了眼睛。
“還早, 你再睡一會兒!本绑P將他的胳膊,從衛衍的手裏拿了出來, 坐了起來, 再幫他把被子壓實了。
“嗯……”衛衍應了一聲, 瞇著眼躺了一會兒,躺著躺著卻覺得不對了。
就算皇帝不用他伺候穿戴, 他也該恭送皇帝出門, 才是正理。想到這裏,他自然躺不住了, 想要坐起來。
不過他剛掀開了被子的一角,皇帝就轉過身,一把按住了他,說道:“躺著吧, 不用你伺候,動來動去的, 小心著涼了!
“臣該禮送陛下出門的!毙l衍還想掙紮一下。
“朕又不是擺明了車馬過來的, 要你送什麼?外麵人多眼雜的, 要是鬧出動靜來, 就不好了!本绑P再次替他壓緊了被子,不讓他動。
皇帝這話,聽著好像也很有道理,衛衍就不再堅持了。
見衛衍安靜下來了,景驪就坐在榻邊,由著內侍幫他穿鞋,轉而交代起了衛衍一些事,用膳就寢種種安排,他都不厭其煩地交代了一遍。
衛衍躺在被窩裏,聽皇帝囉嗦那些瑣事,他一邊聽,一邊嗯嗯啊啊地點頭,聽著聽著,他就有些迷糊,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又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他是被福祥叫醒的。福祥之所以來叫他,是因為忠勇侯府的人快到了。
“侯爺,您快點起來吧!老侯爺、老夫人、世子他們都快過來了!备O榈玫搅诉@個消息,急衝衝進了正院,推醒了永寧侯,在他耳邊低聲稟報。
如果忠勇侯府就派些管事奴仆過來,福祥肯定不會讓永寧侯早早爬起來招待,但是今日是忠勇侯帶著家人親自過來了,他當然不敢讓永寧侯繼續大大咧咧地躺著,否則待會兒忠勇侯到了,讓他老人家在外麵幹等著,就是陷永寧侯於不孝了。
衛衍聽說父母等人要過來,趕緊坐了起來,掀開被子,就想下榻。
“侯爺不要著急,老侯爺他們還沒到大門口呢,是報信的人先過來了。這天快要入冬了,今日天氣怪冷的,您穿好了衣服,再下來不遲。”福祥趕緊幫他把被子重新蓋上,說道。
此時是十一月初,秋日即將過去,白日裏太陽當頭的時候,還不覺得冷,但是到了早晨傍晚,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了嗖嗖冷意。
宮中的內侍,服侍人的本事都是頂好的,特別是在衛衍身邊服侍的,個個都是皇帝親自挑出來的聰明伶俐人,不一會兒的工夫,衛衍洗漱穿戴全好了,連早膳都在外麵擺上了。
這早膳他要是不吃,別說身邊伺候的這些人要囉嗦他,皇帝知道了,都會囉嗦他一頓,往日裏恐怕還要在榻上收拾他一頓,不過現在皇帝要養生,大概就是囉嗦個沒完了,雖然衛衍知道皇帝操心這些事,是在關心他,不過天天聽他囉嗦這些事,衛衍也覺得頭疼,為了避免後續麻煩,他就什麼都沒有多說,直接坐下來,拿起粥碗,快速吃了起來。
這些事,說起來很慢,實際上他身邊伺候的人早早就準備好了,就等著他醒來呢,所以做起來很快,衛衍打理好這一切,用過早膳,出了正院,經過了半個宅院,來到侯府正門的時候,忠勇侯府的車駕,剛進了街口。
此時的大宅院,大門多是朝南開的,這座永寧侯府也不例外。民宅出於風水考慮,大門很多時候並不是開在整幢建築的中軸線上,有些會開在東南一側,不過官宅的話,大門就開在中軸線上了。
永寧侯府占地很廣,獨自占據了這條街的北邊,街的南邊,則是其他官員的府邸,當然那些人家大門也是朝南開的,北邊多是後花園,最多有個後門小門,少有人出入。從永寧侯府正門向南望去,街對麵隻有一道院牆,並無其他門戶,更顯幽靜。
侯府的大門,共三開間,中間是正門,左右各有一扇角門。正門上方,還沒有懸掛匾額。
中間的這扇門,並不是經常開著的,一般府邸的男女主人出入時,或者接待貴客時,或者有喜事時,才會中門大開,以示隆重。家中其他的主人,普通的來客,平日使用的多是中門旁邊的角門,家中的管事仆役們,則是側門出入。
昨日皇帝駕臨,福祥當然開了中門,迎了皇帝和永寧侯入內。今日來的是忠勇侯,是永寧侯的父親,眾人自然早早開了中門,衛衍更是站到了街邊等候。
不一會兒的工夫,忠勇侯府的馬車就來到了侯府門口。
衛衍走上前去,給父母見過了禮,又受了世子敏文的禮,才扶了他們下車。
衛老侯爺七十多歲了,人生七十古來稀,他的須發已經全白了,不過身體依然矯健,中氣也很足,柳氏比他小幾歲,如今也是六十多的人了。
衛衍親手扶著老侯爺,又讓兒子扶了老夫人,進了門,他就讓人備了軟轎,準備抬著他們入內。
“走一走看一下吧,我和你母親還走得動。”衛老侯爺拒絕了他的好意,打量起了這座宅院。
這座府邸,是個七進的宅子,後麵帶了個花園,這是縱向而言,橫向上則分了左中右三路,中路是正院,左右路是偏院。前麵四進屬於外院,後麵三進和後花園則是內院。
第一進靠前院牆建有一排倒座房,這是管事護衛奴仆們的住處,靠著角門處則是門房,中路是個寬大的庭院,並無其他建築,東路的院子可做針線洗衣等雜務,也有奴仆們的住處,開了個側門,西路則是馬廄車棚以及奴仆住處,也有側門。
眾人繞過影壁,進了儀門,就是第二進。第二進的中路是前堂,這是待客所用,兩邊的偏院,東邊是府中的大廚房,西邊則是練武場。
第三進中路是中堂,這是衛衍召集下屬議事用的,兩邊是客院,趙石等人就住在這裏。
第四進的中路為後堂,這是宅子的正中間,尋常人所謂的正院,就是指這裏,這是衛衍的住處,兩邊依然各有院子。再往後進了一道垂花門,就是內院了。
這些院子,中路是七間規製,左右路上因要布置景致,導致了偏院有大有小,有些是五間的,有些是三間的。這些大大小小的院子,既可以關起門來,自成一體,又有抄手遊廊,將整幢宅子連成了一片。說都要說很久,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走一遍的。
衛衍擔心父親走路走多了,會累到了身體,進了中堂,他就將父親迎到了上座,親手奉上了茶水,讓他老人家歇一歇腳,父子兩個就留在了中堂說話,沒有再往裏去,柳氏則帶著世子敏文往後堂去了。
衛老侯爺走馬觀花地掃了掃前三進的宅院,他那顆始終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一點。
他一路看來,這幢宅子,無論是正院還是偏院,無論是規製也罷,用料也罷,或者景致擺設,無一處不好,修建時顯然用足了心思。
皇帝真正的想法,沒人能夠完全揣摩透徹,不過皇帝的喜惡,從他身邊伺候的那些人的反應中,就能了解一二。若皇帝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下頭的人恐怕就要以次充好,隨意敷衍了,現在下頭的人做事這麼較真賣力,自然是因為皇帝真正把這事放在了心上。
衍兒歸京快兩個月了,皇帝對他不可謂不好,時不時就有賞賜下來,但是皇帝始終沒有賜宅開府,也沒有讓衍兒去複職,在衛老侯爺看來,這恩寵總是無法讓人安下心來。
但是這事,他又不能和兒子細說。
衍兒這孩子自幼體弱,家人就對他嬌慣了一些,他和柳氏事事都幫他考慮周全,樣樣都奉到了他的麵前,他的兄長姊姊們也因他自幼體弱,遇事免不了就要讓著他幾分,凡事不會和他爭搶,他喜歡的自然全都給他,就當是哄他高興了,這麼驕縱著養大了他,就把他的性子養得天真了一些,就算到了皇帝身邊,他也是不爭不搶,不去力圖表現。
皇帝身邊這麼多人,一個個都削尖了腦袋,想盡了辦法,隻為了能讓皇帝多看他們一眼,印象深刻一點,以求上進,衍兒這種不求上進得過且過的性子,怎麼可能討到皇帝的歡心?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衍兒都是在低等侍衛的品秩上踏步不前。
若不是“逆王案”,若不是護駕有功,衍兒不會有機會入了皇帝的眼,連帶著蔭及家族,當然衛家盛於“逆王案”,敗也是因為“逆王案”。
此番,皇帝示意他上書,要求重審衍兒的被流放一案,最終幫衍兒洗清了身上的罪名,衛老侯爺原以為皇帝是要重新起用衍兒了。
哪怕衍兒年歲漸長,皇帝和他之間,會慢慢恢複到普通的君臣關係,但是,隻要皇帝對衍兒信任依舊,隻要皇帝能重用衍兒,衛家自然就有重迴朝堂的那一天。
沒料到,衍兒迴來整整兩個月了,皇帝都不提讓衍兒去複職這事,以至於衛老侯爺的心裏,總是蒙著一層陰影。
偏偏,他真的不能和兒子細說這事。
皇帝這麼信任衍兒,就算衍兒卷進了“逆王案”,皇帝也沒有疑心過他,依然信任如故,最主要的原因恐怕就是因為衍兒的性子了。衍兒凡事不愛爭搶,心中又頗有些天真純良的為人處世原則,這是他的長處,也是他的短處。
若是普通人,看到他時不時要較真,遇事固執地要去堅持他的那些原則,恐怕就要嫌他麻煩不討喜了,但是皇帝不是普通人。
皇帝沒注意到他的時候,像衍兒這種性子的人,世上並不罕見,這些人堅持著自身的原則,本本分分地活著,因為不會討人歡心,實際上很難出頭,但是一旦入了皇帝的眼,他這種性子對皇帝而言就是好品質了。
像他這樣的人,皇帝用他做事,才能讓皇帝放心,不用太擔心他是否會有異心,是否會與人上下勾結,欺瞞皇帝。
那些太過聰明的人,太會變通的人,那些八麵玲瓏,見風使舵,行事圓滑的人,在皇帝的心裏,恐怕就是隻可用,不可信了。
先前,衍兒經曆了那一番磨難,心境肯定有了不同,他再去揭破了這些事,讓衍兒的心裏存了不安,眉眼間有了憂色,對於皇帝而言,恐怕就要有物是人非之感了。
這段時日,衛老侯爺早就感覺到了,皇帝和兒子之間,相處得並不愉快,但是他什麼都不能多說,免得弄巧成拙。
他既盼著兒子能夠順利應對下來,繼續得到皇帝的信重,進而帶攜家族,又心知,如今這般局麵,兒子應對失措,才是最好,若這般複雜的處境,兒子都能夠舉重若輕遊刃有餘地處理好,皇帝如今覺得好,過段時間迴過神來,恐怕又覺得不好了。
伴君如伴虎。
在皇帝麵前,做人臣子的,該傻的時候,就得傻,該蠢的時候,就得蠢,太過聰明,事事都想到了皇帝的前頭,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這些道理,衛老侯爺全都懂,但是此事關係著兒子的安危,也關係著衛家的興衰,他怎麼能夠安心?
昨日,皇帝身邊的貼心人之一,內侍福祥到府裏來傳了皇帝的旨意,衛老侯爺總算鬆了一口氣,今日他看了看這幢宅院的情況,他的那顆心終於安定了不少。
他喝了口茶,讓人取過了花名冊,與衛衍說了說這府裏的內務該怎麼安排。
衛府傳承百年,如何處理內務,自然早就有了一套固定的章程。衛老侯爺此時要與衛衍說的,就是選何人,任何事。這其實是一門很大的學問,認真說起來,就有得說了。
像衛衍這般的侯門公子,自幼身邊就有一堆人伺候,稍大點,他要出門在外了,跟著他的長隨仆從也不在少數,就算有些事,他自己不放在心上,衛老侯爺和柳氏也始終幫他仔細看著這些人的性情和能力,此時要選人管事,當然優先從這些人裏麵選。
“來喜從小跟著你,性子沉穩,做事頗有章程,這幾年,我讓府裏的大管家帶了帶他,如今,你給他改個周正些的名字,就讓他做你這府裏的大管家吧。”衛老侯爺首先提出了大管家的人選。
來喜是衛衍的長隨頭,比衛衍稍大幾歲,從衛衍幼時就在他身邊服侍,手裏管著一幫小子,這些年來,替衛衍處理一些外麵的事,的確做得有模有樣的,衛衍點了點頭,沒有反對。
衛老侯爺又說了些人,有些衛衍點頭,有些衛衍提出了不同的人選,父子兩人很快敲定了府裏的各種管事,計有管廚房的,管針線的,管車馬的,管庫房的,管書房,管待客的,管花木的,管外院的,管內院的等等。
管事們確定了,這內務的架子,就算搭了起來,接下去就是照著花名冊填充人手,這些都是細枝末節的小事了。
“這裏長久用宮裏的人,太過逾製,被人注意到,參上一本,也是麻煩事,這幾日你趕緊讓人進行交接,然後該賞的賞了,恭送他們迴宮,等陛下的聖旨和牌匾賜下來,就可以正式開府了。”衛衍能夠順利開府,於衛老侯爺來說,也算是了結了一樁心事,他又問道,“衍兒,你打算哪天宴請客人?”
衛衍正式開府,於衛家來說,是一樁難得的大喜事,衛家多年未逢這樣的喜事了,到時候肯定要大宴賓客。
“恐怕要過段時日了,陛下隻給了孩兒今明兩日整理內務,後日孩兒就要去近衛營複職了!毙l衍放下了茶盞,說道。
“自然是公事要緊,宴客不急在一時,要是你抽不出時間的話,放到年後也行!毙l老侯爺聽到兒子這麼說,他的心總算全部放下了。
“孩兒也是這麼想的。先看看吧,要是不忙,就放在年前,忙的話,隻能放年後了!毙l衍點頭稱是。
他們父子倆在中堂說著話,柳氏和世子敏文則被人簇擁著,進了後堂。
後堂是府中的正院,正房七間,左右各有兩間耳房,東西則各有五間廂房,中間是個很大的庭院,裏麵擺滿了各色花草。
這個院子,大大小小的房間,共有二十一間,是七間規製。五間規製的院子,正房五間,耳房各一間,廂房各三間,共有房間十三間。三間規製,院子就比較小,左右的廂房各有一間,統共七個房間。
當然,各種規製的院子,除了正房的大小自有規定,其他房間的大小和多寡,多是因地製宜,並非固定不變。
中路上除了第一進,其他六進,全部都是正院這般的七間規製,左右兩路則沒有一定之規,或者五間規製,或者三間規製,不一而足。初略數一下,整個府邸,起碼有房間二百多間。
這座府邸,隻須掃一眼,就知道比忠勇侯府更大,更講究,可謂處處雅致,樣樣奢華,柳氏這一路看下來,心中稍稍有些安定。
皇帝和兒子的事,她自然很不樂意,但是胳膊扭不過大腿,而且到了最後,兒子自個兒分明也是樂意了,有些話,她就沒法多說了。
鑒於那人是皇帝,鑒於種種大道理,衛家的麵子肯定是沒法要了,但是連裏子都沒有的話,這恩寵說破天,也是虛妄。
這個舍不得賞,那個舍不得賜,隻用些花言巧語,騙人去吃苦,這樣的恩寵,誰願信誰信,反正柳氏是不信的,但是現在,皇帝的手筆擺在這裏了,他的心意也擺在這裏了,就算柳氏想要挑剔,一時間也挑不出什麼錯來。
正院伺候的內侍,見有人陪著老夫人和世子進來了,早就機靈地迎了上去,熱情地帶著老夫人好好逛了逛這個院子。
正房當中那間,是正廳,東邊那三間,是起居所用,西邊則是書房。東邊的耳房做了儲藏衣物的庫房,西邊的則是茶水房。東廂房放著各種貴重物品,西廂房是小廚房外加仆役們的住處。
柳氏進了正房,先往東邊去,一路看下來,看到兒子常用的東西樣樣齊全,處處妥帖無比,她不由得點了點頭。
“侯爺怕冷,火籠木炭都準備好了嗎?”她轉了一圈,發現地上還不曾安置火籠,問道。
“迴稟老夫人,侯爺吩咐過了,到冬至的時候,再置炭火。”內侍迴道。
京城的冬日,原先是從十一月初開始入冬,不過這些年,天氣日漸暖和,冬日已經推遲了好幾日,一般人家,到了十一月中旬才會開爐取暖,過了臘月,出了正月,二月,到三月頭,就是春日了。
今年的冬至,是十一月十六,離現在沒幾日了,不過柳氏想了想,還是決定讓他們先置了炭火,免得凍著了兒子。
老夫人這麼吩咐,伺候的那些人自然應是,很快就準備得妥妥當當了。
看完了起居就寢處,柳氏又轉去了書房。
衛衍年少時,不愛讀書,很是不學無術,不過這些年他跟在皇帝身邊,需要讀的書,他都讀過了,而且有些道理,實非書上就能學得,而是有了閱曆才會有切實的體會。
再說,他的這個書房,是皇帝讓人布置的,正正經經像個書房的樣子了,裏麵藏書不少,有些還是比較罕見的孤本。
衛敏文扶著祖母的胳膊,隨著她走過那些書架,目光從書名上慢慢掠過。
他在荊州時,跟著名家認認真真念過幾年書,看到這些罕見的孤本,他的眼睛亮了亮。
這些孤本之所以罕見,是因為它們並非在研究微言大義,而是在研究一些很冷僻的學問,這些小道,感興趣的人很少,很容易就會失傳。
他以前聽老師提起過這些孤本,老師曾經感歎過可惜無緣得見,卻沒有想到,今日他會在父親的書房裏見到這些書。
“世子要是喜歡,奴婢就讓人抄寫幾本,過兩日送去給世子細觀。這幾本都是宮中的藏書,隻能在書房裏看,不能拿出去!惫軙康膬仁,見世子的眼睛停在那幾本孤本上,慣會察言觀色的他,馬上就建議道。
“中官大人太客氣了,可不敢當這樣的謙稱。而且不用這麼麻煩,我不愛讀書!毙l敏文收迴目光,搖了搖頭,拒絕了他的好意。
宮中的內侍,對著宮中的貴人才自稱“奴婢”,衛敏文的身份自然比這內侍高,但是所謂的宰相門前七品官,宰相的門房都是七品,皇帝身邊貼身伺候的人,比宰相的門房肯定品秩更高,尋常人自然開罪不起,就算是皇親國戚,隻要腦子沒傻,也絕不會在他們麵前托大,免得莫名其妙就被人下了絆子。
衛敏文的身份,在極短的時間內,幾次翻轉,從“幽王餘孽”莫名其妙變成了永寧侯世子,脫離了原以為必死無疑的牢獄之災,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這段時日,他活得極為小心翼翼,在衛家人麵前都不敢犯一點錯,自然不敢受內侍這樣的謙稱。
再說,他的父親自幼不愛讀書,不學無術,他這個做人兒子的,自然也該不愛讀書,不學無術,太過聰慧,太過上進,太過不像他的父親,入了旁人的眼,引來側目,引來某些人的擔憂,可不是什麼好事。
他想要安安穩穩地活下去,就該好好學著做一名紈絝,而不是去辛苦讀書,出人頭地。
“這些都是閑書,世子隻當看著玩好了。”內侍並不將他的推辭當真,反而勸說了起來。
“中官大人貴姓?”柳氏接過了話頭。
“免貴,奴婢姓方,老夫人稱唿奴婢方文即可!
“方中官,您這般自謙,折煞老身了,敏文小孩子家家的,更當不起您這般客氣。不過您這話說得在理,不過是幾本閑書,敏文你要是願意多走幾步,就過來這邊看看,要是懶得走路,就讓人抄寫幾本,不需要這麼小心!绷吓牧伺膶O兒的手,安撫道。
這個孫子太過懂事,太過小心翼翼,她看在眼裏,痛在心裏,偏偏有些話,不知道該怎麼和他說,現在她隻盼著,兒子開府以後,能在府裏多待一些日子,好好陪陪孫子,解開他的心結。
“祖母,孫兒知道了。”話說到了這個地步,衛敏文就沒有再推辭下去,再推辭下去,未免太客氣了,不是親人間相處之道。
如今,他與衛家人相處,近不能太近,遠不能太遠,其中的分寸,他須小心把握,不能越界。
“你父親的興致看起來很不錯,竟然還塗鴉了一番,我們去看看他畫的是什麼?”快走到窗邊書案時,柳氏發現案幾上攤著一幅畫,她笑著說道,腳下不由得加快了幾步。
不過等她走到書案跟前,看清楚了案上擺著的那幅畫,她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書案上攤著的,是一幅寫意畫,兩朵並蒂菊花躍然紙上,這兩朵菊花,花的正麵是大紅色的,背麵是金黃色的,極為富麗堂皇,以一種張揚的姿態在紙上怒放著,不過仔細觀察,就可以發現,這兩朵菊花並非出自一人之手,因為一朵的落筆,極為肆意,另一朵,比較起來,就有些自持了。
柳氏在東邊起居處沒看到不妥的東西,原以為這府裏並沒有皇帝留下來的痕跡,沒有想到,竟然會在這裏等著她。
“侯爺畫的是院子裏的那盆金背大紅。侯爺還說,那兩盆綠雲開得極好,老夫人肯定喜歡,讓奴婢們小心拾掇了,待會兒送到那邊府裏去!狈絻仁踢@話依然說得十分客氣。
永寧侯深得聖寵,是皇帝真正捧在手掌心裏寵愛的人,皇帝本人都時不時親自動手伺候他,他們是什麼牌麵上的人物,哪敢在永寧侯麵前拿架子。
而且皇帝愛屋及烏,對衛家也是不一般,所以他在麵對衛老夫人和世子時,姿態擺得相當低。
他們這樣的人,對誰要擺架子,對誰要做小伏低,分得相當清,連這點都分不清的蠢人,也沒辦法得到近身服侍皇帝的機會。
他這樣心思玲瓏的人,發現衛老夫人見了這幅畫,臉色有些冷淡,自然知道老夫人為何一下子沒了興致,卻故作不知,反而說起了閑事。
別看金背大紅的名字看著非常直白,此花是菊中名品,以花色富麗堂皇而被人喜愛。至於綠雲,也是菊中佳品,它的花瓣自然卷曲,婀娜多姿,遠觀仿佛朵朵綠色的雲彩,故得名。
文人雅士,多偏愛綠雲這種清新雅致的菊花,不過皇帝和永寧侯二人,賞鑒的時候,自然覺得綠雲也不錯,但是真正喜愛的,恐怕還是如金背大紅這種菊中富貴色。
昨夜,就是方內侍在一旁伺候著皇帝和永寧侯作畫的,皇帝在院子裏挑來挑去,挑了半天,最後卻挑中了那盆金背大紅來作畫,從中就可知,皇帝真正的喜好了。
當時,皇帝和永寧侯作完了畫,皇帝題了詞,用印的時候,皇帝卻嫌棄永寧侯的印太過周正,不夠雅趣,沒讓他用,而是要等到皇帝迴了宮,尋了幾枚雅趣點的印,派人送到這邊來,再讓永寧侯用印。
因為這畫少了永寧侯的一枚印,所以一時間沒有收起來,倒不是故意擺在這裏給人看的。
“我們去院子裏看幾眼就行了,幾盆花還送過來送過去的,太過麻煩了!绷下丝跉,掩下了心中所有的異樣。
既然兒子做了這個決定,這種事,是必然的事,她該早早習慣,而不是每次想起這個,看到點什麼,心中就湧起各種想法。
往好處說,兒子這是在與皇帝琴瑟相和、書畫傳情,也算是他們感情和美的一種表現吧。
柳氏努力說服自己,但是看著這幅畫,她努力了半晌,還是失敗了。兒子畫的那朵花,她自然是越看越順眼,花如其人,這花就和兒子的為人一般,中正平和,乖順守禮,旁邊的那一朵,她就怎麼看,怎麼不順眼了,這般張揚,這般恣意,大大咧咧囂張肆意地在另一朵旁邊怒放,讓人看著看著,就忍不住想用墨汁塗黑了它。
“老夫人不喜歡綠雲嗎?那麼十丈珠簾呢,或者鳳凰振羽?您喜不喜歡?院子裏應該都有。”方內侍繼續拿著些菊中名品來打岔,想要把衛老夫人的注意力從這幅畫上引走。
“祖母,我們不如去院子裏看看吧。方中官既然這般盛情推薦,必有奇異處,今日不去看看,恐怕要錯過了名品!毙l敏文還沒看明白,這幅畫上有什麼玄機,不過祖母的臉色不好,他卻是看懂了,也加入了打岔的行列。
“行,我們去外麵看看吧!绷献匀恢婪絻仁痰暮靡,也知道敏文是在擔心她了。
她要是對這些事表示出不悅,不過是讓兒子左右為難,除了為難自己的兒子,根本就無益於改善兒子的處境,所以聽了他們的話,她也就從善如流,順著他們的意,到院子裏賞花去了。
此時正是秋末,院子裏的菊花,因為被照顧得很好,或絢爛,或孤傲,或嬌媚,在秋風中搖曳著它們美麗的身影,等待著惜花人的觀賞。
柳氏在院子裏轉了一圈,發現院子裏的名品菊花的確不少,除了剛才提到的那些,還有綠牡丹,墨荷這樣的佳品。這些菊花被養在或大或小的花盆裏,此時都在盛放期,將這院子點綴得秋意盎然,惹人迷醉。
她看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現在養花的這些花匠,都是宮中的內侍,能把花養得這麼精神,手藝必然非常高超,但是忠勇侯府的人接手以後,還能把這些花養得這麼好嗎?
她想到這裏,又想到了其他的事。
這座府邸裏,樣樣都是頂好的,這般奢靡享受,花費不在少數,光憑兒子的那點俸祿,支撐得了這個府邸的花用嗎?
所謂的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當過家的人,自然知道,生活中若是處處講究,就要處處花錢,想要維持這麼大一座府邸的奢華生活,花的錢可不是個小數目。
柳氏自身不當家,現在忠勇侯府當家理事的是衛泯的媳婦,衛澤和他的媳婦這些年來一直鎮守在雲州,京中隻有他們的幾個孩子,不過她在家裏時,也是受過管家理事的教育的。
後來柳家因事敗落,她因緣巧合,得了老侯爺援手,進了忠勇侯府,她原已心如死灰,直到有了衍兒,她才重新有了點生氣。
偏偏衍兒出生時體弱,府中眾人時時為他懸著心,事事都肯緊著他,她看在眼裏,記在心裏,而且有了牽掛的人,要操心的事多了,她就慢慢活了過來。
她開頭覺得這座府邸,又大又精美,從中可以窺到皇帝的那點心意,看下來還算比較滿意。此時,她心算了一番,想到兒子要維持這般規模的府邸,需要花費的銀錢時,頓時又為兒子擔憂起來了。
不管兒子年紀多大了,在外是不是能獨當一麵了,在她麵前始終是個孩子,她永遠都是操不完的慈母心。
管花木的內侍,與管書房的方內侍,都是高庸高總管教導出來的,兩人自然認識,他倆湊一起,嘀咕了幾聲,管花木的那內侍,就使勁誇讚起了這些菊花。
菊花是花中四君子之一,關於菊花的詩詞更是汗牛充棟,數不勝數,這裏的菊花也養得很好,誇起來毫不費力。
那內侍誇完了花,又誇起了人。
“老夫人,這盆,這盆,還有這盆,都是侯爺指定了,說是老夫人必定喜歡,讓奴婢們記得今日送過去。”
“中官大人不要和老身這般客氣,老身在這裏觀賞一下即可,那邊府裏沒有您這樣的高手,恐怕養不好這些佳品。”柳氏這話,既是推辭,也是實話。
“老夫人,這是侯爺的一片孝心,奴婢們辦事不力不要緊,但是老夫人忍心拂了侯爺的這一片孝心嗎?”內侍繼續勸說。
柳氏和內侍們,彼此都客客氣氣地稱唿著對方,不敢對對方有絲毫的不敬。
內侍們自然是因為皇帝對永寧侯的態度,而柳氏卻是因為他們是皇帝身邊伺候的人。
像衛家這樣的人家,對宮中的內侍,就算沒法搭上交情,也絕對不可能去得罪。
就算是衛衍,已經習慣了他們的伺候,也不會輕易去得罪他們。
要是連這點道理都不懂,那麼在宮中行走,就會處處是坑,隨時要跌跤了。
衛衍十五歲時就侍奉在皇帝身邊,到如今快二十年了,若不是十多年前,皇帝莫名起了意,強硬地改變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引起了後麵的種種波瀾,他雖然不起眼,但是始終平安地在君前行走,就知道他這人其實不笨,就是懶得費盡心思上進罷了。
如今,衛衍這般蒙受聖寵,尚不敢得罪他們,柳氏更不會去做這種事了。
她與這內侍,你推我勸,來了幾個迴合,最終卻不過他的意,收下了這些花。
“那就有勞中官大人將這些花放到院門口,我家的仆從待會兒自會來搬走!
“老夫人不用客氣,奴婢讓人送到馬車上吧!
“也好,那就麻煩中官大人了。”
說定了這些花的事,另一位內侍又來稟事了。
“老夫人,世子,奴婢帶你們去看看侯爺給世子準備的住處吧,要是哪裏有不滿意的地方,正好改一下。免得世子住進來了,這裏不合用,那裏不順手!蹦俏粌仁,見他們逛得差不多了,提議道。
“那就有勞中官大人帶路了!绷宵c了點頭,又問道,“不知道侯爺給世子安排的住處,是在哪邊?”
世子敏文以後住哪裏,柳氏今日的確要確定下來,還須實地查看一番,才能放心。
畢竟兒子就這點骨血,就目前而言,肯定不會多出一二,至於未來,未來會怎麼樣,柳氏心裏也沒有底。
她既盼著,兒子的一生,能夠平安順遂,沒有波折,又深知這不是易事。
因為兒子想要攜手的那人,是皇帝,是世間至尊,就算皇帝本人無意,為了榮華富貴,為了權勢利益,也多得是人要去誘惑他。
一生一世,一心一意,絕不辜負,尋常人家都很難做到,指望皇帝能夠做到,無異於是在癡心妄想。
若兒子並沒有在這段關係中放入足夠多的感情,柳氏雖然擔心,卻沒有到如今這個地步,但是現在眼看著兒子放入了越來越多的感情,柳氏就常常要患得患失了。
不管怎麼說,以皇帝往日對衍兒的態度,皇帝並不是無情之人,以最近皇帝那道聖旨中,他準備對離宮那些女子的安排來看,也可知對於跟過他的人,他不至於絕情到不管不顧。既如此,就算日後皇帝有了新歡,他們的關係淡了,衍兒從此以後做個富家翁,想來不是什麼大問題。
柳氏雖然這麼寬慰自己,但是依然止不住她的那顆擔憂之心。
不過,事到如今,他們也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這些事,要是想得太多,就全是驚懼,恐怕連睡覺都會不得安寧。也許像衍兒這般,不去多想,隻管跟著自己的直覺走,大概就沒這麼多煩心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