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停在了鬧市的一家醫館前麵,萬仲善親自來到門口迎接。不多時,從車上走下來一個溫文爾雅的年輕公子,舉止穿著都能看出是大戶人家的公子。他迴過身,同丫鬟一起從車裏攙扶出一個嬌弱的女子,隻見她身披翠色繡花薄綢披風,連頭臉一起蓋得嚴嚴實實,看不清麵孔。
夥計小鋤頭在一旁抻著脖子觀望,被端著簸箕的二大娘一巴掌拍到頭頂,斥道:“還不好好幹活?小心萬大夫辭了你。”
小鋤頭指了指那名女子,委屈的道:“咱們這裏好不容易來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我就想看看長什麼模樣。”
二大娘又是一巴掌拍下來,這下子更狠了些,拍得小鋤頭嗷嗷直叫喚。“要不是萬大夫看你家窮,能讓你過來幫工?少在那裏做白日夢了,不如好好幹活,到時候求萬大夫交你兩手,也好讓你將來娶媳婦。”說著話,拎著小鋤頭的耳朵將他拽走了。
再說萬仲善將嬌們迎進了早就預備好的內室,裏麵不大,收拾得倒還幹淨,桌椅床鋪一應俱全,床上鋪的是棉布,桌上還放著一個醫藥箱子。
“請小姐坐吧,老夫這就準備。”
“有勞大夫了。”年輕公子愁眉不展的道,“我家妹子昨夜又做了噩夢。”
萬仲善點點頭,道:“待老夫和小姐好好談一談。”
這年輕公子正是鴻瑞,女子則是明珠,從三日前起,明珠就扮作病人,來尋萬仲善看病。起初由萬仲善把過脈,卻搖頭說並未診出什麼病癥;明珠卻隻道自己得的是心病,整夜都難以入眠。聽說萬大夫有小仲景之名,醫術出眾,便想著上門求診,並且承諾如果能治好她的病,她願出百兩診金以作酬謝,為醫館做善事。萬仲善這才答應了下來。
明珠在床沿坐下,臉上仍舊擋得嚴嚴實實,並未露出真容。青雪為她放好靠墊便和鴻瑞退了出去。
萬仲善一撚胡須,問道:“小姐昨日沒有休息好嗎?”他今年將近五十歲,長臉黑須,神情淡然平和,與尋常大夫沒什麼分別。
明珠緩緩搖了搖頭,輕聲道:“我又做噩夢了。這一次我夢見自己身處深山老林,周圍黑黢黢的。我找不到路,身後卻傳來虎嘯狼叫之聲,於是我拚命的跑,到了最後幾乎無法喘息,卻始終逃不出去……”
萬仲善思索了片刻,道:“小姐曾說過,幼年喪過親人?”
明珠點了點頭,道:“是我的母親,她在我五歲那年撒手去了。”她的聲音有些傷感,“家父常年在外,家裏的姨娘、庶姐、叔嬸都看不慣我,還時常刁難,內中隱情,實不便細說。”
萬仲善淡淡歎氣道:“夫人已然故去,小姐也該節哀順變。”
明珠垂下頭,道:“我常常會想,如果母親還在世,我的境況定然不會如此淒涼。”她又接著道:“母親當年是得病去世的,那時我還小,卻記得清清楚楚。屋子裏那麼多的白胡子、黑胡子大夫都圍在床邊,挨個診病,卻一個個的都說已經沒治了,其中一個大夫還說不如備了棺槨,衝一衝什麼的不負責任的話,我奶娘被擠到角落裏,抱著我直哭。每次隻要想到這個場景,我就覺得難過……萬大夫行醫多年,不知有沒有遇到過此類情形呢?”
明珠偷眼打量萬仲善,也不知是不是光線的原因,萬仲善的身形微微一頓,開口道:“身為人子,喪母之痛著實令人憐惜。老夫也曾為育有子女的婦人診過病,隻可惜醫術不精。”他輕輕歎了口氣,神情有些複雜,似是愧疚,又似是旁的東西,令人看不透。
“萬大夫也有治不好的人嗎?不過想想看,那也不是您的錯,畢竟憑您的醫術,當時是救不了她的。”明珠繼續試探。
萬仲善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輕歎了口氣,道:“隻因我當時太過懦弱了。”繼而陷入的迴憶之中。
明珠決定暫時不再繼續下去,轉而又聊起了女子該如何修身養性的話題。
聊了不到半個時辰,明珠等人便離開了醫館,上了馬車。
素英道:“小姐,奴婢還是不明白,這個萬大夫是有名的善人,您為什麼不直接問他當年的事呢?”
明珠脫下了鬥篷,淡淡的道:“此事不能操之過急。最好能令他對過往的事情有所愧疚,這樣再問起來會更穩妥些。你想想看,若是我問了,可他死不承認,或者幹脆一走了之,我們也沒有辦法。畢竟這是京城,咱們勢單力薄,唯有以情動人了。”
善心這種東西,隻要開了一個頭,就會延續下去。如果她以一個受害者的形象出現,激起他的善心和愧疚感,那麼就能夠增加從此他口中找出真相的幾率。
“我想再來兩次他應該就會鬆口了。看他的態度,當年應該是做過什麼虧心事。也許,與我母親去世的內幕有關。”
鴻瑞迴憶道:“當年姑母生病,父親也曾請過大夫去看,說是心疾,無法治愈。”
明珠輕輕搖了搖頭,“畫姨娘生前在佛像裏留下的字條絕不說空穴來風,這件事我一定要查問清楚才行。”
鴻瑞看著她,柔聲道:“我會幫你。”
明珠微微一笑,道:“多謝表哥。”
車夫先送鴻瑞迴了國子監,明珠命馬夫調轉馬頭,去西市的齋買。院快要複課了,新名錄也已經送到,她還想順便挑幾本自己感興趣的看看。到了西市,下了馬車,命車夫等在外麵,明珠帶著青雪和素英走進了整條街上最大的一家齋,博遠齋。
這家齋已經建了幾十年了,有兩層樓高,店麵占了小半條街,裏麵架林立,裝修得也十分氣派。不單如此,這裏的籍價格也平常的店鋪要貴上一成,原因是皮的包裝更精美,甚至有些還熏了香,並附贈精美的簽,因此,和雅院的貴公子小姐們用的幾乎都是從這裏買的。
店裏的女一向較少,親自來買的不多,多由丫鬟代買。從明珠一進門開始,就吸引了一眾男子的目光,或驚豔、或羨慕、甚至有直勾勾看過來的。縱使明珠在外讀了一年的,男子見了不少,卻也覺得不自在。店裏有專門接待女的女夥計,見明珠穿著打扮不俗,知道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忙熱情的迎了上來。明珠趁機將單交給她,請她代為挑選,又問此處可有僻靜些處所。女夥計看出了她的不自在,言說二樓有清淨雅室,隻需多付些費用即可。
明珠謝過,輕輕提著裙子,上了樓梯。直到她身影消失在了二樓,那些灼熱的目光才逐漸散去。
所謂雅室是一間不小的廳室,陳設有些像房,隻是多放了幾張桌椅,牆上掛著數件畫,牆角有古琴,幾案上擺著幾盆蘭草鬆竹的盆景,一看便知是花了心思。明珠隨意挑了兩本,臨窗而坐,一邊看,一邊等候女夥計將送來。青雪對明珠的口味十分了解,拉著素英一起去外麵幫她選。
翻看了小半本《天朝名家散文雜記》,明珠抬起頭,仍不見有人來送,便放下,起身去看。還未走到門口,就聽一陣女子銀鈴般的笑聲,正自納罕,一晃神的功夫,就見門簾一挑,猛的闖進來一位年輕姑娘。明珠躲避不及,兩人相撞了一下,那女子“哎呦”了一聲,向後倒去,身後的人手疾眼快,一把將她扶住。
明珠被撞退了好幾部,幸好身後擺著一張桌子,這才沒有摔倒。還未抬頭,卻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嫣兒,你還是那麼莽撞。”
明珠抬頭看去,就見被稱為嫣兒的女子大約十三四歲的模樣,五官算不得很美,隻是笑起來春光爛漫,看著是個活潑性子。明珠當即醒悟到她就是邱曉蝶口中的陳家小姐,陳嫣兒。
陳嫣兒撅了撅嘴,道:“悠哥哥,你又說我。我不過是開心你陪我出來玩嘛。”
楚悠鬆開了扶住她是手,將她交給身後的侍女,轉頭去看被陳嫣兒撞到的人,“是方才得罪了。”他抬眼一望,略有些吃驚的道:“高小姐,你也在。”
明珠定了定神,衝他福了福身,道:“楚公子。”
陳嫣兒看了看他們,道:“你們認識?”
明珠道:“有過幾麵之緣。”
陳嫣兒笑道:“剛才撞到你,對不住了。”
明珠迴了個笑,道:“無妨。”
楚悠道:“高小姐是來這裏買的嗎?”
明珠道:“自然。”
這時,女夥計滿頭大汗的從外麵進來,手裏拎著一摞已經用油布包好的,道:“其中一本賣斷了貨,這是剛送來的。”
明珠頷首道:“有勞了。”然後轉頭對二人道:“對不起,我先失陪了,楚公子和陳小姐請慢慢挑吧。”
楚悠望著明珠離去的背影,卻聽陳嫣兒疑惑的道:“我見這位小姐眼生,她怎麼知道我是誰?莫非是悠哥哥告訴她的?”
楚悠忽然道:“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嫣兒挑完了就快迴去吧。”說著,一撩簾子,出去了。
隻聽陳嫣兒在後麵叫道:“你又要丟下我!”然後是侍女安慰的聲音。楚悠腳步未停,下了樓,追了出去。
明珠剛走出齋,還未走遠,卻聽見身後有人道:“高小姐請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