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二十五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來得都要遲緩一些。
紫禁城的紅牆黃瓦,在料峭的春風中,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沉鬱。永壽宮作為皇帝朱翊鈞的居所之一,往日裏即便皇帝在此“靜攝”,也該是一派肅穆莊嚴,可如今,這裏卻籠罩在一片揮之不去的煙瘴之中。
清晨,第一縷陽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窗紗,灑進永壽宮偏殿。
然而,這陽光卻並未給殿內帶來多少生氣,反而讓那彌漫在空氣中的青白煙霧更加清晰可見。煙霧中,彌漫著一股奇異的甜香,混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酸澀,聞起來令人心神微醺,卻又隱隱感到一絲不安。
朱翊鈞斜倚在鋪著厚厚狐裘軟墊的紫檀木榻上,雙目微闔。他正值壯年,可那張曾經英氣勃勃的臉龐,如今卻顯得異常蒼白,兩頰甚至有些凹陷。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如同墨漬,嘴唇也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暗紫色。他身上穿著一件十二章紋的赭黃常服,但那華美的衣料卻無法掩蓋他身形的消瘦和精神的萎靡。
“陛下,該用‘福壽膏’了。”
一個尖細而諂媚的聲音在旁邊響起。說話的是司禮監隨堂太監盧受。他四十多歲,臉上總是掛著一種近乎卑微的笑容,眼睛細小卻極為有神,不時地轉動著,閃爍著精明的光芒。他穿著一身藍色的綢緞蟒紋衣,衣料考究,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腰間的玉帶雖不寬,卻也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所製。
朱翊鈞沒有睜眼,隻是從鼻腔裏輕輕“嗯”了一聲,聲音沙啞而疲憊,帶著一種深深的倦怠。
盧受立刻恭敬地從旁邊一個精致的紫檀木匣中取出一個白玉煙壺,又拿出一根象牙煙桿。他的動作熟練而輕柔,仿佛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隻見他小心翼翼地用銀簪挑出一點黑褐色的膏狀物,放在煙桿頂端的銅鬥裏,然後用火折子點燃。
“滋——”
膏狀物遇火,發出細微的聲響,瞬間騰起一縷更為濃鬱的青白煙霧。那股奇異的甜香頓時變得更加醇厚,如同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魔力,絲絲縷縷地彌漫開來,很快便充斥了整個偏殿。
盧受將煙桿小心翼翼地遞到朱翊鈞唇邊。朱翊鈞微微抬首,動作有些遲緩地含住煙嘴,然後輕輕吸了一口。煙霧順著喉嚨滑下,起初有些微的辛辣,如同喝了一口烈酒,刺激得他喉嚨微微發癢。但緊接著,一股異樣的暖意便從丹田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舒適感,仿佛浸泡在溫暖的泉水中,所有的疲憊和不適都在瞬間得到了緩解。尤其是他那困擾多年的腿疾,每逢陰雨天便會鑽心疼痛,此刻也似乎被這股暖流驅散,變得不再那麼難以忍受。更重要的是,一種巨大的輕鬆感和愉悅感包裹了他,讓他緊繃的神經徹底鬆弛下來,腦海中那些紛繁複雜的朝政之事,似乎也在這煙霧中變得模糊和遙遠。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煙,煙霧在他麵前彌漫開,模糊了他的麵容,也模糊了這個世界的真實模樣。
“好……好東西……”朱翊鈞喃喃自語,聲音裏帶著一絲滿足的喟歎。
盧受見狀,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他立刻跪下磕頭,諂媚地說道:“陛下滿意就是奴才最大的福氣。這‘福壽膏’乃是奴才特意從南洋為陛下尋來的珍品,據說南洋的國王貴族都靠它來養生健體,提神醒腦呢。陛下龍體為重,隻要陛下喜歡,奴才定當源源不斷地為陛下供應。”
朱翊鈞不置可否,隻是又拿起煙桿,深深吸了幾口。隨著煙霧的吸入,他的意識漸漸有些模糊,仿佛飄在了雲端。殿外傳來的隱隱約約的腳步聲和太監宮女們的低語聲,都變得遙遠而不真切。他覺得自己像是躺在一片柔軟的雲朵上,隨風飄蕩,沒有煩惱,沒有憂慮,隻有這片刻的寧靜和愉悅。
盧受跪在地上,靜靜地看著皇帝沉迷於煙霧之中,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和貪婪。他知道,自己已經牢牢地抓住了皇帝的軟肋。從最初為了討好皇帝,尋來這“福壽膏”,到現在,他已經完全掌控了皇帝對這東西的需求。
“福壽膏”的來源被他牢牢地控製在手中,南洋的商人、負責運輸的船隊、甚至宮中負責保管和熬製的小太監,都被他打點得妥妥當當。這不僅讓他在皇帝麵前恩寵日盛,更讓他借此建立起了一個龐大的利益網絡,從中牟取了難以計數的財富。
如今的朱翊鈞,每日需要吸食的“福壽膏”劑量已經從最初的幾份,增加到了三錢。這是一個驚人的數字,也意味著盧受手中的權力和財富,正隨著皇帝的煙癮一同增長。
就在朱翊鈞沉迷於煙瘴之中時,永壽宮的正殿裏,鄭貴妃正帶著一臉關切的神情,靜靜地等待著。她穿著一身華麗的宮裝,容貌豔麗,氣質雍容,雖然已經年近四十,但保養得宜,依舊風韻猶存。隻是,在她那看似平靜的麵容下,卻隱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焦慮和野心。
她等了大約一刻鍾的時間,才看到盧受從偏殿裏小心翼翼地走出來。
“陛下現在如何了?”
鄭貴妃連忙問道,聲音壓得很低。
盧受臉上立刻換上了那副諂媚的笑容,躬身迴道:“迴貴妃娘娘,陛下剛用了‘福壽膏’,這會兒正舒服著呢,已經睡著了。娘娘若是有事,奴才可以進去通稟一聲。”
鄭貴妃擺了擺手,說道:“不必了,陛下需要靜養。我隻是來看看陛下的身體,沒什麼要緊事。”她說著,眼神卻不由自主地望向偏殿的方向,似乎想要透過牆壁,看到裏麵的情形。
頓了頓,鄭貴妃又像是不經意地問道:“最近陛下的精神怎麼樣?批閱奏章還順暢嗎?”
盧受心中一動,立刻明白了鄭貴妃的意圖。他故作無奈地歎了口氣,說道:“唉,娘娘您也知道,陛下這身體……精神時好時壞的。批閱奏章嘛,有時候看不了幾行就累了,大多數時候,都是奴才們在旁邊伺候著,幫陛下整理整理。不過娘娘放心,奴才們一定盡心盡力,不會耽誤了國事的。”
鄭貴妃點了點頭,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有你在陛下身邊,我自然是放心的。盧公公是陛下最信任的人,也是咱們宮裏的頂梁柱啊。”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鄭貴妃便起身告辭。盧受一直將她送到永壽宮門口,才轉身迴去。
迴到偏殿外,盧受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算計。他知道,鄭貴妃今天來,絕不是僅僅看看皇帝那麼簡單。最近一段時間,鄭貴妃頻繁地在宮中活動,接觸外朝的大臣,他早就有所耳聞。
“哼,想借陛下的勢,廢了太子,立福王嗎?”
盧受低聲自語,眼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也好,隻要對我有利,誰當太子,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又恢複了那副諂媚的模樣,走進了偏殿。
此時的朱翊鈞,已經在煙榻上沉沉睡去,嘴角還帶著一絲滿足的微笑。盧受走到榻前,小心翼翼地為他蓋好被子,然後退到一旁,靜靜地守候著。
時間一點點過去,永壽宮的煙瘴越來越濃,仿佛將整個宮殿都包裹在了一個虛幻的夢境之中。
而在這夢境之外,一場圍繞著儲君之位的激烈爭鬥,正在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