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飛的目光從窗欞外收迴,月色雖清冷,卻映不出他心底的波瀾。承澤的用意,他早已洞悉幾分,無非是試探與牽製,而那桃華格格,怕是這盤棋中一枚微妙的棋子。夜風微涼,帶來一絲秋日的蕭瑟,他合上窗欞,轉身迴到案前,將海圖卷好,收入匣中。無論宮中風雲如何變幻,他身為定海王,守的是大滿江山與四海安寧,些許小計,無須過多掛懷。
翌日清晨,秋陽初升,京城尚籠罩在一片薄霧之中。龍飛披上玄色大氅,乘馬車離開王府,徑直前往宗室別院。昨日接到內廷傳召,言有一場宗室私宴,承澤特意點名邀他前往。雖是私宴之名,但其中意味,龍飛心知肚明。馬車轔轔而過長街,車窗外,市井喧囂漸起,販夫走卒穿梭如常,似與這朝堂暗流毫無幹係。他微闔雙目,腦海中卻浮現出玄洋子那深邃如海的目光——“權勢如潮,漲落無常,唯心不動,方能馭浪。”此言時常縈繞耳畔,尤在如今,更顯警醒。
馬車停下時,別院已映入眼簾。這處宗室別院名為“秋梧園”,乃是前朝遺留下的行宮,園中古木參天,假山流水錯落有致,頗有幾分清幽雅致。然龍飛踏入園中,目光掃過四周,卻覺這清幽之下,暗藏幾分說不清的壓迫之感。園內侍從皆著便服,行止低調,然其步伐輕穩,隱有武者之風,顯然是承澤精挑細選的護衛。他心中微哂,麵上卻不動聲色,隨引路內侍穿庭過院,來到一處臨湖小閣。
小閣名為“映月軒”,四麵環水,僅一小橋通往岸邊,閣中布置精雅,檀香嫋嫋,帷幔低垂,透出幾分私密之感。龍飛方踏入閣中,便見一抹緋色身影倚窗而立,正是那桃華格格。她今日未著繁複宮裝,僅一身素緋長裙,外披薄紗披帛,發髻間僅簪一支玉釵,顯得清麗而嫻靜,與前次宮宴上那份張揚貴氣頗有些不同。聽見腳步聲,她緩緩轉過身來,目光落於龍飛身上,嘴角輕揚,似笑非笑:“定海王果然準時,桃華在此恭候多時了。”
龍飛微微頷首,拱手一禮,語氣平淡如常:“格格有禮,龍某奉旨而來,不敢遲誤。”說罷,他自顧自尋了張紅木雕椅坐下,目光掃過閣內布置,卻並未急於開口。小閣中除二人外,別無他人,桌上擺著精致的茶具與幾樣點心,似真是私宴一般。然他心底清楚,這等場合,承澤既不親至,定是別有用意,而桃華格格的言行,怕是要字字掂量。
桃華端起茶盞,親自為龍飛斟了一杯,笑語盈盈:“王爺征戰海疆,立下赫赫功勳,桃華久仰大名。今日得幸與王爺獨處一室,當以茶代酒,聊表敬意。”言語間,她蓮步輕移,遞過茶盞,手指纖細如玉,動作中卻隱隱透著幾分試探之意。龍飛接過茶盞,目光在她麵上微微一頓,隨即低頭抿了一口,淡淡道:“格格抬愛,龍某不過一介武夫,擔個虛名罷了。倒是格格貴為宗室千金,屈尊與龍某對酌,實是折煞在下了。”
此言一出,桃華眸中閃過一抹異色,隨即掩唇輕笑,坐迴對麵,語氣中似帶幾分閑適:“王爺何必自謙?誰人不知,定海王乃是皇上的左膀右臂,掌水師、定海疆,若無王爺,大滿帝國的四海之威,怎能震懾泰西諸蠻?隻是……”她頓了頓,目光忽而轉深,似有話欲言又止。
龍飛不動聲色地放下茶盞,抬眼與她對視,語調依舊平緩:“隻是如何?格格有言,但講無妨。”他雖口上如此說,心中卻已提了幾分警惕。這桃華格格,前次宮宴上曾以聯姻之言試探,如今再會,言辭中似又藏著針鋒,難保不是承澤授意。
桃華輕歎一聲,目光移向窗外湖麵,似在斟酌言辭,半晌方道:“隻是桃華以為,王爺既居高位,功勳卓著,理應得享朝廷厚賞,為何……為何皇上卻總以瑣事牽製於王爺?譬如這宗室聯姻之事,桃華雖貴為格格,卻也知,這不過是皇上的安排,實非王爺本意。”她說到此處,眸中似閃過一抹悵然,語氣中卻又帶著幾分真切,“王爺可知,桃華身在宗室,實也並非事事由心。今日與王爺相見,不過是奉命行事罷了。”
此言一出,龍飛心中微動,麵上卻依舊無波,淡然一笑:“格格言重了。龍某既為臣子,自當遵旨行事,至於聯姻之事,不過朝廷美意,龍某心領便是。隻是海疆事務繁雜,實無暇顧及兒女私情,此事,還望格格體諒。”他這番話,既未正麵應承,亦未徹底迴絕,語氣中更無半分失禮,端的滴水不漏。
桃華聞言,目光在他麵上停留片刻,忽而斂了笑意,低聲道:“王爺果真好定力,桃華倒有些佩服了。隻是……”她頓了頓,似是鼓足了勇氣,方繼續道,“桃華有一言,不吐不快。王爺可知,宗室之中,早已有人對王爺功高蓋主頗有微詞?皇上雖倚重王爺,但耳邊亦不乏讒言。桃華雖是女子,卻也知朝堂波譎雲詭,王爺身處風口浪尖,實該多加小心才是。”
此言入耳,龍飛麵上雖不動聲色,心底卻泛起一絲漣漪。這桃華格格,言辭之間似有試探,又似有真情流露,難辨虛實。若她所言確為承澤授意,那便是明著敲打,若是出自本心,倒是有些耐人尋味了。他微瞇雙目,目光如刀般掃過她麵容,沉聲道:“格格好意,龍某心領。然朝堂之事,自有聖上裁奪,龍某隻管做好本分便是。倒是格格,既知宗室之言,怎不直陳聖上,反來告知龍某?”
桃華被他一語反問,似有些語塞,片刻後方苦笑道:“王爺誤會了。桃華並非有意挑撥,隻是不忍見王爺蒙受無妄之災罷了。宗室之中,議論王爺之人,多是舊貴,他們懼王爺新政觸及根本,才出此下策。桃華雖為女子,卻也知,王爺新政於國於民皆有益處,若能推行順遂,大滿中興指日可待。然……”她停下話頭,目光複雜地望向龍飛,似有未盡之言。
龍飛聽至此處,心中已大致有數。這桃華格格,言語雖多有試探,卻也不似全然為承澤所驅使,似有自己的立場與算計。他不欲深究,起身拱手道:“格格言辭懇切,龍某銘記在心。隻是海疆之事,刻不容緩,龍某尚有要務在身,今日便先行告辭了。他日若有機會,再與格格詳談。”
桃華似未料他去意如此之決,微怔之後,方起身相送,目光中隱隱透著幾分失望:“王爺公務為重,桃華不敢相留。隻是……王爺若有暇時,桃華仍願一敘。”她說到此處,聲音漸低,似有幾分不甘,又似有幾分希冀。
龍飛未再多言,頷首一禮,轉身踏出映月軒。湖風吹過,帶來絲絲涼意,他目光掃過湖麵,隱隱似見水波之下有暗流湧動,正如這宗室別院中的人心難測。桃華之言,究竟是試探還是真心,尚需時日印證。但他心底清楚,承澤既安排此事,必然不會就此罷休,而他身負海皇宿命,更須步步為營,不容有失。
行至別院門外,馬車已候於路旁。龍飛正欲登車,忽聽身後傳來一陣急促馬蹄聲,緊接著,一名黑衣騎士自遠處飛馳而來,手中高舉一封密函,遠遠便高聲道:“定海王殿下,海上急報!”龍飛聞言,眉頭微皺,轉身接過密函,拆開一看,麵色陡然一沉。
信中言,南洋一帶突現覆海會餘黨蹤跡,且似與泰西某國暗中勾結,意在擾亂大滿海疆。這訊息來得蹊蹺,正值承澤試探之際,難保其中沒有別的玄機。他抬眼望向天際,秋陽已高掛中天,然他心底,卻似蒙上一層陰霾。未來的風浪,怕是比他所料,更為洶湧難測。